第17章

林翠事件像一場驟然降臨的寒潮，雖然迅速過去，卻在蘇晚和陸衍的生活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記。那瓶被陸衍妥善藏起的烈性除草劑，如同一把懸在林翠頭頂的利劍，讓她徹底變成了驚弓之鳥。此後在村裏遇見蘇晚，她要麼遠遠躲開，要麼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再不敢有半分挑釁。村裏關於蘇晚和陸衍的流言蜚語，也仿佛一夜之間消停了不少，一種微妙的、帶著些許敬畏的平靜，籠罩在村尾這座小院周圍。

外部壓力的暫時消退，使得內在的生機更加蓬勃地煥發出來。大棚裏的蔬菜經曆了一冬的磨礪，長勢愈發喜人。菠菜葉片肥厚得幾乎能滴出墨汁，烏塌菜層層疊疊，像一朵朵碩大的綠牡丹，晚播的一茬小白菜也亭亭玉立，青翠欲滴。蘇晚和陸衍的配合愈發純熟，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知曉對方所需。日子在忙碌與收獲中，滑向了臘月。

年關將近，空氣裏開始彌漫起一種節日的氛圍。雖然物資匱乏，但家家戶戶都開始灑掃庭院，準備年貨，期盼著辭舊迎新。這是蘇晚重生後的第一個新年，也是她和陸衍在一起過的第一個年。她心裏琢磨著，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個年過得有點樣子。

這天又是公社大集，蘇晚和陸衍照例去賣菜。他們的蔬菜如今已是集市上的招牌，往往不到中午就能售罄。賣完菜，蘇晚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集市上細細逛了起來。她用賣菜的錢，稱了兩斤肥多瘦少的五花肉，又買了一條不小的草魚，這是準備年夜飯的主菜。看到有賣紅紙和剪刀的，她心中一動，買了一些。過年貼窗花、剪福字，是傳統，也能給清冷的小家增添幾分喜氣。最後，她的目光在一個賣雜貨的攤位上停留了很久，那裏掛著一雙雙厚厚的棉襪和手套。她想起陸衍那雙總是冰涼的、布滿老繭的手和腳，以及他那隻在寒冷天氣會更顯不適的左膝。

猶豫再三，蘇晚還是走過去，精心挑選了一雙最厚實、針腳最密實的男式棉手套和一雙加厚的棉襪。付錢的時候，雖然心疼花了將近一塊錢，但想到陸衍穿上它們時的樣子，心裏又覺得無比值得。

回去的路上，蘇晚坐在自行車後座，懷裏抱著年貨，那雙手套和襪子被她小心地藏在肉和魚的下麵，像懷揣著一個甜蜜的秘密。陸衍騎得依舊平穩，寒風掠過他的耳畔，他卻似乎感覺不到冷。

“今年冬天，好像沒往年那麼冷。”陸衍忽然開口，打破了路上的沉默。

蘇晚愣了一下，仔細感受了一下。的確，雖然已是深冬，但除了之前那場雪，天氣大多幹冷，陽光好的時候，甚至有種暖洋洋的錯覺。她想起前世似乎也有印象，八十年代中期有過一個不算太寒冷的冬天。

“是啊，”蘇晚接口道，“咱們大棚裏省了不少心。”這暖冬對他們的大棚蔬菜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好事，節省了保溫的柴火和精力。

陸衍“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像是無意間提起：“開春後，那塊地，”他指的是從林翠那兒“換來”的荒地，“你想種瓜？”

“嗯，”蘇晚來了精神，把自己構思已久的想法說出來，“我看過那地，雖然石頭多，但朝陽，排水也好。收拾出來，施足底肥，種西瓜或者甜瓜應該不錯。夏天瓜果賣得上價，而且不跟大棚裏的菜搶季節。”

“石頭我來撿。”陸衍言簡意賅地攬下了最累的活。

“我幫你！”蘇晚立刻說，“等開了春，天氣暖和點，咱們一起幹。”她已經開始憧憬著夏天瓜果飄香的景象了。

回到家，蘇晚忙著收拾年貨，將肉用鹽醃上，魚養在水盆裏。陸衍則默默地將院子又徹底打掃了一遍，連角落裏的柴火垛都重新碼放得整整齊齊。這個小院，在他的打理下，越來越像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家了。

臘月二十八這天，蘇晚決定徹底打掃一下屋子。她拆洗了床單被套，擦拭了桌椅門窗，就連堂屋牆上那張泛黃的全家福，她也小心翼翼地取下來，將相框玻璃擦得透亮。照片上年輕的陸衍穿著軍裝，笑容燦爛，眼神明亮，與現在這個沉默冷峻的男人判若兩人。蘇晚看著照片，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酸楚和好奇，是怎樣的經曆，讓一個曾經陽光的青年變成了如今的模樣？

陸衍看到她在擦拭照片，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說什麼，隻是轉身去檢查大棚了，背影顯得有些孤寂。

傍晚，蘇晚拿出紅紙和剪刀，就著油燈的光芒，開始剪紙。剪刀在她手中靈活地轉動，紅色的紙屑紛飛，不一會兒，栩栩如生的“喜鵲登梅”、“連年有餘”的窗花，還有大大的“福”字便在她手中誕生了。她的手巧，剪出來的圖案精致又喜慶。

陸衍回來時，看到桌上鋪開的紅豔豔的窗花，冷硬的眉眼似乎柔和了一瞬。

“貼上吧？”蘇晚拿起一張窗花，笑著問他。

陸衍點了點頭，去找漿糊。兩人一起，將鮮紅的窗花貼在擦得明亮的窗戶上，將“福”字端端正正地貼在堂屋門上。頓時，清冷的屋子被這點點紅色點綴，充滿了濃濃的年味和暖意。

看著窗戶上喜慶的圖案，蘇晚心裏滿足極了。她轉身，從屋裏拿出那個藏了幾天的小布包，遞給陸衍，臉上微微有些發燙：“這個......給你。過年了，天冷，戴著暖和點。”

陸衍愣了一下，接過布包，打開，裏麵是那雙厚實的棉手套和棉襪。他抬起頭，看著蘇晚，燈光下，她的臉頰泛著紅暈，眼神有些閃爍，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澀和期待。陸衍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一股陌生的暖流湧遍全身。他習慣了漠視寒冷，習慣了獨自承受一切，從未想過，會有人如此細致地惦記著他的冷暖。

他拿起那雙手套，手套很厚，針腳細密，裏麵絮著柔軟的棉花。他慢慢地，有些笨拙地將手套戴在手上。大小正合適，厚厚的棉花瞬間包裹住了他粗糲的手指，隔絕了外麵的寒氣，一種久違的、被嗬護的溫暖從指尖一直蔓延到心裏。

“......謝謝。”陸衍的聲音有些低啞，他摩挲著手套上細密的針腳，目光複雜地看向蘇晚，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有冰雪消融的痕跡。

“沒什麼，應該的。”蘇晚低下頭，掩飾著內心的波動，“你......你覺得暖和就行。”

這一刻，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那種源於契約的合作關係，在日複一日的相互扶持和點滴關懷中，悄然變質，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情感，在寒冬的暖意裏破土而出，靜靜流淌。

年夜飯雖然簡單，但充滿了溫情。一碗紅燒肉，一條煎得金黃的魚，一盤醋溜白菜，還有熱騰騰的餃子。兩人相對而坐，油燈的光芒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牆上，交織在一起。窗外偶爾傳來零星的鞭炮聲，提醒著這是團圓的日子。

“過年好。”蘇晚舉起盛著糖水的杯子，笑著對陸衍說。

陸衍看著她明媚的笑容，也端起了杯子，雖然沒說什麼，但眼神是溫和的。“過年好。”他在心裏默默地說。

吃完飯，蘇晚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個小紅紙包，裏麵是她偷偷用賣草藥的錢換的一塊多錢，塞到陸衍手裏：“給，壓歲錢。圖個吉利。”

陸衍看著手心裏那個小小的、帶著體溫的紅包，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早已不是需要壓歲錢的年紀，但這份心意，卻沉重而珍貴。他默默收下，放進貼身的衣兜裏，感覺那裏沉甸甸的。

這個除夕夜，沒有熱鬧的喧囂，沒有豐盛的筵席，隻有一盞燈，兩個人，和一份逐漸升溫的暖意。對於蘇晚來說，這是新生後的第一個團圓年，充滿了希望和踏實。對於陸衍來說，這是退伍回鄉後，第一個不再感到冰冷和孤獨的夜晚。

守歲時，蘇晚靠在椅子上有些昏昏欲睡。陸衍看著她小雞啄米似的腦袋，猶豫了一下，最終輕輕起身，拿過一件自己的舊軍大衣，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蘇晚在睡夢中感受到突如其來的溫暖，無意識地蹭了蹭衣領，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

陸衍站在她身邊，凝視著她安靜的睡顏，窗外是無邊的黑夜，屋裏卻亮著溫暖的燈。他心中那片荒蕪了許久的凍土，在這個暖冬的夜晚，仿佛真的感受到了春的氣息。

也許，這個由一場倉促契約開始的婚姻，真的能走向一個意想不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