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意識回籠的那一刻,聞雅欣首先感覺到的是那種仿佛靈魂被重新塞進軀殼的沉重感。
消毒水的味道並不陌生,但這一次,沒有了那種令人作嘔的潮濕黴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幹燥的、帶著淡淡薄荷香氣的潔淨氣息。
她緩緩睜開眼,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
點滴瓶裏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地落下,順著透明的軟管流進她青紫的手背血管裏。那種冰涼的液體流動感,是此刻她身體裏唯一鮮活的感覺。
聞雅欣望著天花板,心想:還沒死啊。真是遺憾。
“醒了?”
一道溫潤如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聞雅欣遲鈍地轉過頭,看見床邊坐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男人。
他戴著一副銀絲邊眼鏡,眉眼清俊斯文,胸前的銘牌上寫著“急診科主任:方清舟”。正是之前在走廊裏想要扶她的那位醫生。
見她醒來,方清舟合上手中的病曆本,神色嚴肅卻不失關切:“你這一覺睡了整整一天。如果不把你搶救回來,你可能就真的要休克致死了。”
聞雅欣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發不出聲音。
方清舟起身倒了一杯溫水,插上吸管遞到她嘴邊:“先別說話,潤潤嗓子。你現在的身體狀況簡直糟糕透頂,高燒40度,雙肺感染,背部大麵積軟組織挫傷伴隨化膿感染,還有嚴重的營養不良和貧血......恕我直言,就算是難民營裏的人,身體素質可能都比你好。”
溫熱的水流過喉嚨,像是久旱逢甘霖。
聞雅欣貪婪地吸了幾口,蒼白的臉上終於恢複了一絲人氣。
方清舟看著她這副慘狀,眉頭緊鎖,語氣沉重地問道:“我知道我不該多管閑事,但是作為醫生,我有義務詢問......你是遭遇了家暴嗎?需不需要我幫你聯係警方,或者......通知你的家屬?”
聽到“家屬”這兩個字,聞雅欣喝水的動作猛地一頓。
那一瞬間,她低垂的睫毛顫了顫,遮住了眼底那一閃而過的譏諷。
家屬?
誰是她的家屬?
是那個剛剛踹了她一腳,逼她下跪贖罪的賀叔叔嗎?
還是那個正躺在奢華病房裏,等著她去死的“準嬸嬸”?
如果通知了賀書禮,他大概隻會冷笑著說一句:“沒死就滾起來,別占著醫院的床位。”
聞雅欣緩緩放下水杯,低下頭,露出一截脆弱得仿佛一折就斷的脖頸。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唇瓣泛白,才用那種仿佛被世界遺棄了的聲音說道:
“不用了......我沒有家屬。”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我唯一的......所謂的親人,大概恨不得我死在外麵才好。”
方清舟的心臟猛地一縮。
他見過太多生離死別,卻從未見過這樣一雙眼睛。
明明年輕,卻盛滿了腐朽的死氣。
想起那個在走廊裏對她惡語相向、甚至動手踹她的那個人,方清舟眼裏的憐憫更甚。
“抱歉,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方清舟歎了口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輕輕地放在了聞雅欣的頭頂。
那個動作很輕,很柔,像是怕驚擾了一隻受驚的小獸。
“別怕。既然到了我的病房,你就隻是我的病人。哪怕沒有人管你,我也會盡力治好你。”
頭頂傳來的溫熱觸感,讓聞雅欣渾身一僵。
有多久沒人這樣摸過她的頭了?
賀書禮以前也摸過,但後來變成了拽著她的頭發往牆上撞,或者是粗暴地按著她的頭逼她認錯。那種觸碰總是伴隨著暴力和疼痛。
但這隻手,是溫暖的,幹燥的,帶著安撫的力量。
溫柔嗎?真是一個好醫生啊。
如果,她不知道方醫生是方知秋的哥哥就好了,說不定她真會陷入這份溫柔中。
聞雅欣沒有躲開,而是順勢微微仰起頭,眼眶微紅,用一種孺慕而感激的眼神看著方清舟,像是一隻在那一瞬間找到了浮木的落水狗。
“謝謝......謝謝方醫生。”
眼淚適時地蓄滿眼眶,要落不落,這副模樣最是惹人憐愛。
方清舟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某種保護欲被徹底激發。他收回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調出綠信二維碼。
“這幾天你就安心在這裏住院養傷,醫藥費的事情不用擔心,醫院有救助基金,我會幫你申請。這是我的私人聯係方式,如果你有什麼不舒服,或者......有人再來騷擾你,你隨時聯係我。”
聞雅欣感激地點了點頭,顫抖著手從枕頭下摸出自己那個屏幕碎裂的手機。
“叮。”
掃碼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靜的病房裏顯得格外清脆。
“方醫生,你真是個好人。”聞雅欣加上好友,嘴角勉強扯出一個蒼白卻真誠的笑意,“除了......以前的叔叔,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方清舟溫和地笑了笑,正要開口說什麼。
突然,病房內的溫度驟降。
一股熟悉的、帶著強烈壓迫感的寒意從門口席卷而來,瞬間凍結了空氣中那一點點剛剛建立起來的溫情。
“看來這一腳還是踹輕了。”
一道陰沉至極的聲音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戾氣和嘲弄,“既然有力氣在這裏跟野男人勾勾搭搭,想必是死不了了。”
方清舟和聞雅欣同時轉頭。
隻見病房門口,賀書禮正長身玉立地站在那裏。
他依舊穿著那身昂貴的高定西裝,隻是此刻臉色黑得像鍋底,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翻湧著狂暴的怒火,死死盯著聞雅欣手中的手機,以及方清舟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回去的手。
剛才那一幕刺入他的眼:男人溫柔的摸頭殺,女人含羞帶怯的感激,還有那刺耳的“加好友”提示音。
他本來是在方知秋睡著後,鬼使神差地想來看看聞雅欣怎麼樣了。
畢竟那一腳踹下去時觸感不對,而且聽說她暈過去了,作為監護人,他隻是來看看能不能把人弄走,別死在醫院晦氣。
可他看到了什麼?
那個在他麵前像個木頭一樣死氣沉沉、隻會下跪發抖的聞雅欣,轉頭就能對別的男人露出那種依賴的表情?
甚至還說什麼“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
怎麼?他養了她十二年,給她錦衣玉食,把她寵成公主,這些難道都喂了狗嗎?就因為這一年的懲罰,她就迫不及待地要找下家了?
方清舟感受到來者不善,下意識地側身擋在聞雅欣床前,皺眉道:“這位先生,這裏是病房,病人需要靜養,請你出去。”
“我是她的監護人。”
賀書禮冷笑一聲,大步走進病房,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沉悶而壓抑。
他無視方清舟的阻攔,徑直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聞雅欣,眼神裏滿是鄙夷:“聞雅欣,你是不是離了男人就活不了?在精神病院一年沒學會禮義廉恥,學會怎麼勾引醫生了是嗎?”
聞雅欣臉色瞬間慘白,身體控製不住地開始顫抖。
那是生理性的恐懼,也是她精心表演的一部分。
她慌亂地把手機藏進被子裏,低下頭,聲音發顫:“不......不是的......叔叔,方醫生隻是給我看病......”
“看病需要加綠信?看病需要摸你的頭?”
賀書禮猛地伸手,一把掀開被子,粗暴地從她手裏奪過那個破舊的手機。
屏幕還沒熄滅,上麵顯示著剛剛添加的好友對話框。
賀書禮看著那個刺眼的頭像,怒極反笑,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怎麼?覺得我虐待你了?想找個溫柔體貼的哥哥帶你脫離苦海?聞雅欣,你也不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除了我,誰還會要你這種爛貨?”
“住口!”
方清舟實在聽不下去了,憤怒地握緊拳頭,“這位先生,請你放尊重點!她是病人,不是你的所有物!你現在的行為屬於語言暴力!”
賀書禮緩緩轉過頭,眼神像是在看一隻不知死活的螻蟻。
“方醫生是吧?”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聞雅欣的手機,指尖稍微用力,“哢嚓”一聲,那本就脆弱的屏幕徹底碎裂。
“你要是這麼喜歡撿破爛,我不攔著。但你要搞清楚,這東西......”
他指了指病床上瑟瑟發抖的聞雅欣,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就算是我不要的垃圾,在她沒死之前,那也是刻著我賀書禮名字的垃圾。想碰她?你這隻手,是不想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