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大成在紀念碑撫摸“梁敬銘”的樣子,當像撫摸一個久不見麵的朋友一樣撫摸著這三個字,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劉大成和劉向南、安妤講起了他參加成渝鐵路建設的過往。
梁敬銘參加成渝鐵路建設時20歲,是從上海過來的專門在工地放炮炸石開山的技術員。瘦瘦的高個子,精明幹練。每次放炮程序步驟固定,操作嫻熟。當時爆破是由人工搭建,一個人拿鋼釺,一個人拿二錘,人工搭建裝炸藥,是黑色的炸藥,引線爆破,炸成小石塊之後用撮箕挑下去,大塊的就用杠抬。梁敬銘和梁素芬同在一個工班,又都是姓梁,相互多了份關照。
梁敬銘慢慢的喜歡上了風風火火的梁素芬,而梁素芬把他僅僅當成哥哥看待。打9號隧道時,打到70多米通風成了問題,放炮後煙子排不出來。梁敬銘進去查看時發生意外而犧牲。眼看就快實現全線鋪通的時候,梁敬銘卻犧牲了。梁素芬悲痛哭天震地。梁敬銘犧牲後,梁素芬和劉大成琢磨出了在隧道頂部用木板製作大喇叭口,收集自然風,通過竹編風管,把風送到掌子麵,盡快排煙提高工效的法子。
我下了床,披上衣服,伸了個懈腰。聽見窗外有歎氣聲,就問:“誰?”沒有問答。聽了聽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又喊:“老周?”
“嗯!”
周立雙背靠大槐樹,一直望著手裏的煙火頭。他時而覺得腦子裏塞滿了雜亂的念頭,理不出頭緒,時而覺得腦子裏空空洞洞,一無所有。因而,一陣心慌撩亂,一陣又仿佛對任憑什麼事情都失掉感覺。
我出了家屬宿舍的小茅草棚子,走到大槐樹跟前。
雨人肩並肩地站在那裏。
我問:“夥計!你又站在這裏幹什麼?”
周立雙還是望著手裏的煙火頭,愛理不理地說:“不幹什麼。”
我望著黑鳥鳥的大山。山上的森林裏發出忽而大忽而小的吼聲。月亮一會兒鑽進了黑壓壓的雲彩,樹下的雨個身影消失了;一會兒它又露了臉,片片月光便落在我和周立雙的身上。
我說:“糟啦!我左腿酸痛。腿肚裏那顆子彈也動彈開了。恐怕要下雨喇!”一想到下雨,心上就壓了一塊幹斤石;憂愁的情緒袋擊著他。
周立雙說:“要是下大雨,就把人命要了!嗨,隨便吧,要下刀子也行!反正人活到世界上沒有一時一刻不作難。尤其是作領導工作,更不是滋味!現在,如果社我挑選的話、我願意去當壯工,去背石頭,去扛水泥!”
“我說過百把遍啦:在這節骨眼上,你要滑極泄氣,就是成心把我泡上啦!”周立雙滿肚子火轟地冒起來。他敲著胸口,說:“這能叫消極嗎?我不過是要老實一點,認清自己有好大的本銭。怎麼?要我像你一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朝前撲?說實話,我不如你,我的頭不是鐵包的,也沒有你那股牛勁!更沒有你那份雄心!”
忽而隱沒忽而出現的月亮,活動了一陣子,就跳到大山背後去了,跳到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裏頭去了。
他倆身後就是工程隊班組的幾排大席棚子。作為班組辦公室的那座席棚子裏,電燈還通亮。他倆前麵就是日夜奔流不息的嘉陵江;通過橫跨在江上的大便橋,就到了工地。
深山裏的黎明來得遲,快到早晨六點鐘了還伸手不見指。早班工人扛著鐵鍬、十字鎬,提著“安全帶”和“安全帽”,通過便橋去上工。手電光閃動;有的人擦根火柴抽煙。年輕人,有的互相推撞,有的嘲嘲唧喳喳吵鬧,有的唱家鄉小曲,有的人甕聲甕氣地咒罵誰,仿佛剛從床上爬想來,睡意還沒有消失。聽那南腔北調的吵嚷聲和歌唱聲,你就曉得這幫工人是來自中 國的東南西北。
周立雙說:“看了眼前這光景,就想起‘拂曉出發,天明打響’的日月了。那種日月,咱們倆一道過了十來年哩。你說怪不怪,還沒死,活到了今天!”
我把手擱在周立雙的肩膀上,說:“一張開嘴就是死呀活呀的,你這個家夥呀——”
周立雙把我的手輕輕地撥到一邊,說:“不怨你堅持提前‘工期’,也不怨小劉狂妄驕傲,怨誰呢?不知道。反正我把這幾年在建設工地的生活想了又想,憑良心說,我沒有睡大覺,也沒有愛惜自己的力氣。可是現在各種事情都叫人頭痛。這工地,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有多少複雜關係要對付。動不動就得罪人,動不動就犯錯誤,動不動就打官司......再說,我總是像跛子走路,一腳高一腳低。有時候,滿腔熱情往前跑,跑過火了,事與願違,出了亂子;以後做事謹小愼微,走路生怕踏死螞蟻,臨了,做夢也沒夢到又出了漏子。真是抬腳動步都不吉利喲!同 誌們批評我說,毛病出在業務不熟悉。不熟悉就學呀。你看見啦,我忙上一整天之後,關住門學數學,讀橋梁、隧道、線路和地質方麵的書籍;研究有關各種規章製度的材料。
書籍和各種油印材料堆了一桌子,一口又吞不下去,不由得就泄氣。”他扯下帽子,把頭伸到我胸前,說;“你看,你看,頭發花白了!把青春交給了戰爭,這怨得著誰?要怨隻能怨我們這一輩人的命苦!當然,也許我變得脆弱了,也許我落後了!也許......我......我......我說不清!”
我說:“知道。這些,我們都三番五次地聊過。你心情不好,就不知不覺把事情誇大了。比如說,幾年來,你鑽研業務,收獲也不少。聽我說,眼前工作這麼急,有多少事要想,你何必——”
周立雙打斷我的話,說:“算了!你現在當然不能了解我。你很得意。可是誰知道你背著人心裏在怎麼翻騰呢!”
我知道,一個人走了邪道,你勸他,你厲聲批評他,他會恨你;有一天他走上了正路,又會感激你。反過來說,他走上了邪道,你怕觸犯他,給他說順心話,有一天他頭腦清醒了,會結結實實地恨你。他一轉身,站在周立雙對麵,說:“我有必要對你裝虛作假?什麼叫‘得意’呢?這幾年,我受的處分比你多,比你重。這就不去管它。拿眼前的工作來說,我們把勞動力拉上來了,汽有圖紙;千辛萬苦把圖紙弄來了,又是材料不夠;趕到勞力、圖紙和材料弄得快齊全了,一年過了大牛。於是拚死拚活地趕工、搶工,接著卷起鋪蓋去接受另一個任務,臨走還免不了檢時,扯皮。可你也看到了,我們的工作一年比一年有改進。沒法子,我們不是神仙,隻能摸索前進,隻能邊做邊學,隻能一點一滴地積累徑驗。說心裏話,我何挑為是千斤重擔!因為,我們要在很短的時期裏,打掃去幾千年堆起來的垃圾;要在很短的時期裏,做好別人幾百年才能做好的事情。”
周立雙懶得跟我扯這一套。停了好大一陣工夫,自言自語地說:“年輕的時候很幼稚,可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倒是蠻寶貴的。現在呢,輕的太多,見的太多,碰的太多,那種勁頭再也不會有了!”
我雙手抓住周立雙的膀子,搖了搖,說:“夥計,聽我說,不犯錯誤,不碰釘子,不經受困難,人就長不大。不信你朝周圍看:肩負革命擔子的人,誰是輕鬆的?誰是一帆風順的?誰不是用辛勤的勞動和艱難的經曆,換取那一點一滴的長進呢?”
“話是不錯啊!現在我要給別人談話,也隻能這樣說。”周立雙擺脫了我的手,無力的聲音中夾雜著難言的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