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炸掉

我，雙手緊緊地抓住頭頂碗口粗的樹枝，望著黑糊糊的大山，心裏挺別扭。往常，他和周立雙互相望一眼，心就貼住心了；一說話，感情就交流起來了；就算在吹胡子瞪眼的爭吵中，情誼也在增長。這種關係，這種理解，這種信賴，這種感情和友誼，是在長久的共同生活中建立起來的，是在出生入死當中發展起來的，是最寶貴的，千金難買的。目下呢？雨人中問卻隔著一層東西；兩人腳下的土地都自動地往後移，距離越來越遠！

周立雙想頂我幾句，一劃算，又壓住了心頭火。長籲短歎地說：“說的都對，非常對。我提不出任何理由來反駁！”一邊說，一邊身子順樹幹溜下去，坐在沙堆上。

我微微搖著頭，心裏非常難過。他思量：“人想邪了，你磨破嘴唇，也休想打動他的心！”

周立雙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要管我。我有自己的主意。前些時候堆在我腦子裏的烏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可笑的，一切煩人的事情都是容易處理的。你說，一個人難道不是因為要有所作為才通出各種錯誤嗎？我既然是平庸的人，就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吧。別的辦不到，保證自己不犯錯誤是可以做到的。

劉光著腳板像小兔子似的在跳蹦。啪嚓！小劉跌倒了，抱住左腳噝噝地吸冷氣，說：“有他媽的鬼！踏在釘子上了！”

周立雙說：“啊！又是一件工傷事故！”

我說：“倒黴的家夥！誰叫你光腳了子跑？”他從口袋裏掏出手帕，啼地一扯，交給小劉，說：“快把腳包上！”

小劉一邊包腳一邊對我說：“昨天下晚，我從工地回來，鞋子讓泥吸去了。班組床下有你的一雙鞋，我拉出一看，老天爺，你的鞋子我能當船坐！”

周立雙冷冰冰 地說：“因禍得福，你現在有休息的資格了。”

小劉說：“嘿！醫院的人靠我吃飯，準餓斷腸子。走吧，班長！”

第九工程隊管轄的工地拉了三十多公裏，大小工點幾十個，三個人一天工夫就跑遍了。在各個工點上，他們都分別找幹部們研究和布置“防洪”工作。

太陽落山時光，他們走到本工程隊管區的第二號工點。雖說跑了一天，累得夠嗆，心裏倒蠻暢快。不論誰，看到這規模宏大的工程，看到這緊張而有節奏的勞動場麵，看到這成千上萬生氣虎虎的工人，能不滿心高興？

小劉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覺著左腳又燒又痛。他明明知道那個可憎的釘子給他帶來麻煩，可又不情願承認這個。再說，看了這戰場似的工地，腳紮破了一點又算得了什麼。

他從大石頭上邊跳下來，咚咚咚地朝做土石方的工人們跟前走去。一邊走一邊向二號工點的領工員誁說什麼。

一霎時，四處都聽到他歡樂的叫聲。

周立雙滿臉塵土，興致也挺高。他，一會望著小劉的背影；一會跟女工們開玩笑，惹起一陣陣的哄笑聲。

我敞開衣服，一邊把帽子當扇子搧，一邊哼著京戲。這幾天，不管是早是晚，不管有多少繁雜的事情壓在他頭上，隻要一到工地，便又輕鬆又樂和。剛到這個工地的人，看到這麼多的工棚，這麼多的工作單位，這麼多任務點、行人和車輛，加上晝夜不斷的爆破聲和那漫天的塵土，便會覺得，建設工地是世界上最混亂的地方。可是我卻感覺到：這筒直像一支百萬大軍，它是被統一的意誌組積起來的，它按照它自己的丙在規律和既定的目標飛速地向前行進。再說，一年又一年，許多人和這鐵路工地一塊渡過漫長而艱難的日月；許多人把自己的性格、誓言和願望，烙印在那一個挨著一個的建築物上；許多人把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滲透到那土地的深處去。回想起來，過去的日子裏，有過快樂，有過創舉，有過奇跡，有過一生難忘的勞動場麵，有過一個又一個的勝利。不待說，在不尋常的鬥爭中，這一切常常讓新的憂愁，新的操心，新的爭吵和新的障礙給遮掩住了......說到天上地下，目下最重要的還是：眼看要“接軌”了，正像一場激烈而持久的戰鬥。老工程師張令明拄根樹枝，當手杖用，目光炯炯地盯著那做了一牛的混凝土橋墩。他身邊站了四個年輕的幹部：橋工隊班長、指導員和領工員，還有女技術員梁素芬。

梁素芬穿著白襯衣，藍粗布褲子，背個草帽，身材健美而勻稱。兩根大辯子盤在頭上。橢圓形的臉上有一雙好奇而吃驚的眼睛。這光芒四射的眼睛，流露出要強的神色，也流露出熱烈的心情，快樂的氣息，年青人的朝氣和回蕩在全身的力量。

她盯著老工程師，眼睛睜得挺大，一眨也不眨。鼻尖和嘴唇上冒著汗珠。胸 部微微起伏。

老工程師皺著眉頭，問；“你是這裏的技術幹部嗎？”

梁素芬大膽地承受著老工程師那逼人的眼光，微微點頭，“嗯”了一聲。同時，心又不安地跳動著。她很想說：“我是昨天才到這個橋工隊的......”去吧，願意怎麼批評就怎麼批評，有什麼必要羅嗦呢？？

老工程師張令明覺著，他要把梁素芬那孩子式的模樣和明亮而濕 潤的眼睛多望一陣，就會心軟，原諒一切。他丟開梁素芬，用鉗子一樣的眼光鉗住了小夥子們。

他火氣蠻大地說：“你們做的這混凝土橋墩，簡直是豆腐渣！”他指點自己的心窩，問：“問得過良心嗎？”

梁素芬還是盯著老工程師，隻是眼睛越來越濕溜，也越明亮了。手裏拿的皮尺掉在地上了；兩手用力絞著。她一到工地，就聽到許多人向她誇耀：“我們這裏有個老工程師，有學問，有豐富的施工輕驗，還有一份很厲害的脾氣。”果然，今天她頭一回看見這老頭，就體驗到“很厲害的脾氣”的可怕了！

橋工隊班長想辯觧，老工程師手一揮，嚴厲地追問：“問得過良心嗎？說呀，問得過良心嗎？”

“問得好啊！”隨著這濁重的聲音，我出現在大家麵前。他後邊跟著周立雙和小劉。

幾個負責幹部站在這裏，整個形勢就顯得更加嚴重。

老工程師朝我和周立雙望了一眼，又對那幾個幹部說：“我是總工程師。我命令你們，立刻把這十公尺混凝土橋墩全部返工———炸掉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