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交談（一）

梁素芬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說，一時又找不到話頭。大概，周班長也需要安慰和鼓勵吧！可是咋說呢？他咬住嘴唇，睜大眼睛望著江麵的波紋。

周立雙看小梁不作聲，覺得這年輕人決不能理觧自己，想交談的心思消失了。

他扭轉話頭說：“小梁！怎樣和上級、同級、下級相處，想過沒有？你曉得前麵有怎樣的困難等著你？”

梁素芬微微笑著說：“沒有啊！”

周立雙說：“要注意。像你這樣的人我見得太多了，很容易受挫折！不定在你碰上幾次釘子以後，會變得軟溜溜的連豆腐也咬不動。”

“這種話多煩人！”一種非常不愉快的情緖湧上梁素芬的心頭。那遲速反映出一切的臉上，陰過煩惱的氣色。可是她立刻壓住了這種感情，用友好的口氣說：，“你說得多怕人啊！固班長革命二十多年，碰過釘子，跌過跟鬥，直到現在，咱們工程隊誰也沒有他挑的擔子重，他反倒煉成一塊鋼了。咦！撤嘴幹啥？我說的不對？”

周立雙說：“事非輕過不知難哪。有一天當你付出了足夠的代價，就會想超我說的話。你喲，是個又天真又難說話的姑娘。我猜想，你大概是嬌養大的！”他懶洋洋地把指頭壓得咯巴咯巴響。

“早知道你這麼看我。”梁素芬賭氣地鼓了鼓腮幫說。

“信不信由你。我父親是個小職員，抗日戰爭開始，他帶上我和媽媽逃難到西安。一到西安，日本飛機來轟炸，父親被炸死在西安車站。媽媽帶著我，不受的罪也受了。我能記得事情的時候，就跟上媽媽給人家洗衣服。我上學念書，總是饑一頓飽一頓的......要不是四九年解放，連高中、大學的門也休想摸一下！”

周立雙說：“哦！抗日戰爭的情形，你還記得？”

梁素芬說：“抗戰開始我才兩三歲，能記得啥？很多事情都是聽媽媽說的。”

“這就證明我們是兩代人了！”周立雙做開襯衣，兩臂高舉，把衣袖往下抖了抖，坐在一塊石頭上，蠻興奮地說；“小梁！盧溝橋炮聲響的時候，我剛十九歲。草包！連一隻雞也不敢殺。後來我拿起了槍，麵對麵捅死過日本鬼子。有一回，我用大鍘刀把一個人人痛恨的大漢奸，從頭頂劈到腳跟。腰裏別支槍，去發動群眾，在敵入千軍萬馬中橫衝直闖，直到後來打蔣介石還是這股勁頭。小梁！

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疲勞、艱苦、犧牲，隻覺著全民族的災難和力量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了。嗬！這種感覺，把一個平常人一下子就變成了頂天立地的好漢！”

梁素芬轉過臉來，驚奇地眨著眼，問：“喲！為啥有那麼大的勁頭？”

周立雙說：“這還用問？那時節無路可走。或者說，後退是死路一條，往前去雖然說有被打死的危險，有凍死、累死、餓死的危險，可也有死裏求生的希望啊！反正敵人把刀子放到你脖子上啦，願死願活由你挑揀！”

梁素芬思量了一陣，說：“哦！一個人隻有在自己沒有飯吃，沒有出路，活不下去的時候，才有奮不顧身的革命勁頭？等到他不愁吃穿了，生活環境安逸了，能活下去了，就聽不見生活在怎樣呼喚社 會主義？他的生命就失去動力？這樣的人，能算真正的革命者？給我觧釋觧釋，周班長！”

仿佛數九寒天，誰給周立雙身上澆了一桶涼水，他打了一個冷顫。心裏非常反感，可是啞然一笑，說：“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小韋！現在我隻能對你說，你有值得驕傲的年齡，我呢，也有不算大貧乏的徑驗。當然啦、我得承認，沒有輕驗是可怕的，有過多的經驗也是可怕的！”說罷，他似笑非笑，揀了一塊圓溜溜的小石子在手裏丟著玩。

梁素芬明顯地感覺到，她和周立雙是不能心碰心的。周立雙不像自己和自己的那幫同學，一點點小事情都可以深深地感動，他有他的一套堅實的想法。看！剛才浮現在他臉上的熱情，轉眼之問就消失得精光溜淨！

周立雙站起來，蔫頭蔫腦地望著梁素芬，好像望著一個十分不懂事的小孩子。多奇怪！梁素芬說的話和我曾経對他說的某些話一模一樣。難道我在這些青年人麵前議論自己了？揭自己的短了？他後悔他向這幼稚、執拗而又不通人情的女孩子把心攤開：“碰到了鬼，感情一衝動就說了一大堆無聊的話！”

周立雙後悔自己向梁素芬把心攤開，其實還沒有完全攤開，即使完全攤開，梁素芬並不見得一下子對那複雜的經曆，能做出扼要而精確的判斷。不錯，過去周立雙帶著家破人亡的仇恨，帶著年輕人燙熱的心，和戰友們馳騁在華北平原上的濃煙大火中，槍聲刀影裏。有過勇敢的廝殺，有過功勞；就是在這建設工地裏，也並非沒有稱毫貢獻。但是，道路是曲折的，行走起來並不容易。如果把周立雙十幾年來的經曆打個比方，那正像一隻小船，雖然在行進中顚簸得很厲害，雖然有時候在漩渦中打轉轉，仿佛要沉沒、但是它靠著舵手的駕駛和別的許多船隻的扶幫，終於隨著激流前去了，有時候還能破浪猛進。

四年前，在冰雪將要融化的日子裏，我和周立雙初次來到這深山荒溝。那時光，這裏除了勘測隊插的幾麵小紅旗之外，就是黑壓壓的森林、冰雪覆蓋的大江和各種各樣的野獸。

我和周立雙站在山坡上，四處瞭望。

周立雙把軍大衣脫下來，昂首遠眺，爽朗地說：“我，新的時代 開始了。今後，眼睛明亮的人都應該很快地在輕濟建設戰我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敢說，早一天到這個崗位上的人比遲一天到的，一定占便宜。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英雄啊！”

我裹緊大衣，一邊順山坡往下走，一邊說：“你說什麼？啊，先不忙當英雄，事情沒有那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