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劉和梁素芬開首談話的時候,我和周立雙正在那個小小的茅草房裏吃餃子。
一大碗餃子放在床上,外加一碟辣子和半碗醋。我盤腿坐在床上。
李玉英又下餃子又端湯;一會呼孩子,一會又給我叮嚀:“多嚼嚼,不要囫圇吞咽,你的胃不好。”在她眼裏,我像個不懂事的青年,時時都要她照應。三個小孩子,有的乖乖地坐在床角,有的看小人書,有的在玩小木猴。等到我一放筷子,幾個孩子就擁上來,有的爬在我的背上,有的爬在腿上;最小的孩子在餃子碗裏亂抓,我用胳膊攔著他。這個簡樸的家裏,有一個精力充足而興致勃勃的父親,有一個勤勞而能幹的母親,有三個叫人喜愛的小寶寶,有外人不完全知道的樂趣。
周立雙不知其味地吃著餃子。他過去羨慕這個簡單的家庭,現在又覺得這個家庭很乏味。李玉英的話太多;孩子們隻是粗壯而已!說到這座茅草房子,又矮又小,簡直能把人憋死!
我看到周立雙最近變得衰老了,鬢角的頭髪花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增多了。他覺得周立雙的體軀裏有一種東西在燃燒,在大量地消耗生命,隻有害傷寒病的人才會這樣。我惱恨周立雙,本想一開口就質問他,可是一看那形樣,也就心軟了,而且胸中湧起了憐惜的感情:“是的,他不好過,雖然這都是他自找的!”
李玉英一邊收拾碗筷,一邊打趣地說:“瞧!老周變得多斯文,把餃子端詳了三七二十一天,還送不到肚裏去!嫌做的不好?罷,罷,不吃正合乎節約精砷!”
周立雙低著頭,沒吭聲。
我對李玉英說:“你一開口就像機關槍連發,我跟老周便沒有插嘴的機會。我倆想研究工作,你看你能從那方麵幫助我們。”
李玉英背了一個孩於,抱了一個孩子,拉了一個孩子,還打著傘,一邊往外走,一邊撇嘴說:“把你精明的,說話繞了幾個彎兒!我還不曉得你們的悄悄事?把我支使出去,你倆頭頂頭,下一盤棋,臨了,誰輪了誰的臉就吊三尺長!操心啊,不要叫鍋裏水溢出來。”
她把孩子帶走,房子裏一下子便顯得冷靜靜,空噴噴。爐子上的一鍋開水還在嘟嘟地翻滾著。門外嘩嘩的雨聲和風吹樹葉的響聲,一直不斷。聽了叫人打瞌睡!
我看到:周立雙不思不想地望著牆壁,臉色疲倦而冰冷。一切都明擺著哩:你的話說出去沒有用,就像碰到石頭上一樣。
我籌息了一陣,說:“我派了一些潛水員和橋梁工人,要他們再三再四地設法加固便橋。看來這座便橋——”
周立雙手一挪,好像誰碰到了他的傷疤,說:“又是便橋!如今你連這一點小事,都不相信我?”
我一聽這話就上火了,撲到周立雙跟前,說:“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光不相信你,而且恨你!”說罷,背轉身子,雙手緊緊地扼住窗格子。
周立雙斜歪著身子躺在鋪蓋卷上,雨手托住腦袋,聽了我的話,他坐起來,眼珠不住地轉著。
兩人默默不語。房子突然顯得格外狹小,又格外悶熱。爐子上的一鍋開水翻滾得更起勁,嘟嘟地把鍋蓋頂得直跳強。門外頭,風,一陣衝上山頂,一陣竄到溝裏,一陣錯進房背後的樹林裏,搖得枝葉嘩嘩響。雨,越下越起勁,房簷上掛著一條條雨,打得地上的積水直冒泡,發出持續不斷而又十分單調的聲音。
我把緊繃在身上的襯衫脫下來,擦擦頭上的汗,然後揉成一團,扔到床角,大聲說:“第九工程隊誰比你更了解便橋的重要性?可是你——”
周立雙提起沉重的腳,走到窗子跟前,朝外望,自言自
語地說:“莫非便橋斷———”
我說:“要是便橋斷了,你就不會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裏了!”
周立雙鬆了一口氣,麵向牆壁說:“那你......你......你何必發這麼大的火呢?”
我問:“你是硬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曉得呢?你是不是要我把梁素芬和別的人找來揭發那叫人痛心的事實呢?實對你說,這幾天工程隊黨委顧不上處理你的問題,可是我向上級作了報告。”
周立雙臉色刷的一變,好像我的話是一把鋒利的劍。
周立雙兩手不住地抓撓膝蓋。臉腮火紅,眼睛忽然晦暗,忽然明亮,微微翹起的嘴角跳動著,仿佛他突然發高燒。猛乍,他用拳頭狠狠地擊著床鋪,說:“我!我有錯誤就處分我吧,何必這樣揪我的心?你,你——”他低下頭,黃豆大的淚點,滴在鋪蓋卷上。
我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他說:“不是我揪你的心,是你自己揪自己的心。同 誌們老早就對你說,‘哪裏工作混亂、出漏子,就一定是哪裏人們工作熱情減退了,共同信念削弱了;也一定是哪裏個人的算盤打得起勁了!我們不要睜大眼睛走人家走過的老路。世界上最聰明最有為的人,就是善於接受別人失敗教訓的人。’當時,你對這些話一點也聽不進去,現在應該清醒了。年年鬧騰著買公債,而全國人民全年買公債的銭,也不過隻能湊合著修這樣一條鐵路。代價是不小。但是做不到的事做到了,勞動人民會因此而更加自信,全世界的人也會因此而更加理解站起來的中 國人民。這樣看,在這震動世界的工程快完成的時候,誰消極怠工,黨就不會寬容他的犯罪行為。至於便橋的事情,誰也不能寬容你。可是,你能坐下不動等待處分嗎?你應該鼓起心勁,投入到工作中,能幹什麼就幹什麼。不管你我之問有怎樣的爭執,能這樣做去,你還是我最親近的人。任何人都有需要別人扶一把的日子,你也會輕不止一次地扶助過我。”
周立雙攙了堆鼻涕,用手捂著前額,說:“不要說了,好不好?我!你了解我,你行行好,幫助我離開這經濟建設單位。我以前黨得自己待在這裏能有所作為,現在的的確確看到自己不是這裏使用的材料。到別處,或許我還有些用處。這不是對工作也有利嗎?”
我搖頭說:“這是找退路!前幾年,你對我說過:一個人建設自己的思想,是一點一滴的,是長期的,非常艱難的,可要破壞這建設的成果,倒是非常容易的!這話,現在特別値得再思再想!”周立雙兩手緊緊擠著臉,擠得臉都變了樣。
不管怎麼說,我那嚴厲而爽直的語言,在他心裏激起了浪花;我那懇切的模樣和那一份滾熱的心腸,讓他感動。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去吧!怨天怨地,都是無聊。這樣下去不行。我周立雙不是無能的人,往後的日子還長,應該振作一下。”轉念一想,又黨得說話和下決心倒容易,挺起胸脯往前走,卻很不輕鬆。似乎是,往前走去,除了艱難還是艱難。數不清的艱難,壘起來簡直是一座大山。高聳的大山,凶惡的大山,不能跨越的大山。人比起這座大山來,多麼渺小啊!殘酷而長久的戰爭,向人要求勇氣,和平生活似乎要求人具有更大的勇氣。而目下,周立雙能從自己心裏呼喚出好大的勇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