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工程師相對苦笑,因為他們的床讓別人占了。準確地說,這些床也沒有固定的主人,反正誰看見床上空著,便摸上去睡一陣;就讓那幫要材料的人,領帳途的人,要求調撥勞動力的人或是家屬婦女擁進來吵翻了天,也休想驚醒這幫睡覺的人。大概,他們連續在暴風雨中工作了好長時間,才撈住這個休息的機會......
老工程師的耳邊,還響著工地的各種吼聲;眼前還顯現著那驚心動魄的勞動場麵;激動的情緒,還沒有消失。獨自念叨著說:“搞鐵路建設工作,就是這個樣子:常年和雨水賽跑哩!賽跑哩!”
我點了點頭。他懶得說話,渾身的骨頭都要散了,瞌睡得要死。大雨,混亂,緊張,都無所謂,一切麻煩而叫人惱怒的事情,仿佛都是疲勞造成的。
他走到周立雙的床邊,看見周立雙睡著了。床下放著透濕的黃牛皮鞋,看來周立雙也是剛從工地回來;而且從那鞋子上的黑泥來判斷,他到最遠的一個工點——九號工點去過。
我長久地注視著周立雙那又黃又瘦的臉,隻見那臉上,有的地方微微跳動,好像所有的神輕都休息了,隻有某一根神輕還在活動似的。我思量:“周立雙在夢中想些什麼?”
他覺著,現在自己肩負著雙重責任,這就是,不光要跟大夥一道戰勝洪水,還要盡力挽起周立雙的胳膊,肩靠著肩,步伐一致,共同前進。同時,這一刻,他真想像過去粥樣:擠到周立雙床上,兩人蓋一床被子,互相溫暖,度過這風雨之夜。他卻沒有這樣作,隻是轉過身子,用紙把電燈遮住牛邊,使光我射不到周立雙臉上。然後,彎下腰,輕手輕腳地從周立雙的床下麵拉出來幾條麻袋,鋪在地上,一倒下去就睡熟了。可是,在夢中,周立雙的形樣,還不時地出現在他眼前......
老工程師把挺大的辦公桌子收拾收拾,算是有了床。又把一個廢棄的軍用電話機拿來當枕頭。
他坐在床上,點起一支煙,有時候閉起眼睛養神,有時候伸長耳朵聽窗外的風雨聲,有時候又朝周圍看。他前後左右都是鼾聲、咬牙聲和床板吱吱吱的響聲。頭頂搭的濕衣服滴著水,他伸手把濕衣服推到一邊。隨後,下了床,光著腳輕輕地走過去,把一件雨衣蓋到我身上,免得水滴把我身上打濕。他蓋好雨衣以後,背靠牆,望著我的臉膛。手裏那燃燒著的紙煙,冒起一股白色的煙柱,有時候窗縫裏吹進風來,煙柱就散開了,一絲一絲地飄到空中。聽!我的牙齒咬得嘣嘣響;還急躁而不聯貫地說著夢話。看!我那被雨水衝洗過的臉,在電燈下看來像塗了油;粗黑的眉毛,微微煽動的鼻孔,緊閉著的厚嘴唇和那像生鐵鑄成的下巴,構成了一付堅毅的形樣。
突然,我粗粗地出了一口氣,翻了個身。老工程師以為是窗外雜亂的聲音鬧得我睡不安穩。他使頭朝窗外望了望,沒奈何地搖搖頭。你說說,有什麼法子呢?這班組院子裏住著工程隊黨委辦公室、工會、青年團工委、人事室、材料室、財務組、勞動工資組、施工技術組......凡是一個工程隊裏應有的各種組積,都設在這裏。工人們來領工資,來訂合同,來請假,來領材料,來看病,都吵吵嚷嚷地擠到這裏。院子裏還住著日夜叮叮當當的修理工班。更別說,這院子又是停車場。汽車嘟嘟進來了,又嘟嘟出去了。倒車啦,錯車啦......天天這麼熱溺,夜夜這麼紅火,神輕衰弱的人就別來這兒!
老工程師躺在床上,掏出懷表,用大拇指把表麵擦了擦,看那分針跳動。又閉住眼睛,把表貼到耳朵上,聽那宗宗宗的聲晉。表的玻璃麵子已輕發黃了;表殼像是生鐵做的,電鍍的白皮早已脫落光了。這表是他父親在他上學的時候送給他的。四十年來,它雖然幾次進過當鋪,但是總算一直陪伴著他。
他和我從工地回來是夜裏三點鐘,現在正四點。我在這一小時睡眠當中,大約又積蓄了新的力量。老工程師呢,還是睡不著,頭的後部,有一根筋在跳動,針紮似的疼痛!慢慢地整個頭部都痛起來。他想,也許是剛才在工地被風雨噴壞了?和工人們一道拉機器累著了?哼!豈不擁擠的房問。房子裏放著四個雙層的床架子。窗子跟前放個小小的桌子。桌上堆著技術書籍和有關技術問題的油印材料,丟著肥皂盒、米突尺、三角板、絵圖板、擦臉油、針栽、扣子、別頭發的卡子......看來,陳雷決不會住在這裏。
“梁素芬!”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女孩子喊叫著跑進來,險些撞到老工程師身上。她往房子裏一看,說:“哦!梁素芬這個死了頭還沒有回來?”
老工程師看見這女孩子用安全帽端著各種各樣的石頭,還提個小錘子。不用問,她一定是工程地質方麵的實習生。
老工程師問:“梁素芬住在這兒?”
她顯然是認不得老工程師,疲倦而不耐煩地指著一個雨層床說:“我在上鋪,她在下鋪。”
老工程師走到梁素芬的床邊仔細打量。隻見這張床鋪幹淨而又整齊。為了擋土,靠牆的那麵還掛著用舊布聯綴起來的單子。床頭貼著一張油畫《春天的早晨》。畫麵上是:初升的太陽,線油油的草地;遠處,平展展的原野上,隱隱約約顯出高大的煙囪和正在耕作的拖拉機。畫麵的空白處,有誰用鋼筆寫了幾個字:“年輕的朋友啊!我們是時間的主人!”枕頭旁邊,除俄文讀本和橋梁技術方麵的一羅書之外,還有幾本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軍》《把一切獻給黨》......
老工程師張令明,從頭一回在橋梁工地看見梁素芬到如台,雖說隻有短時期的接觸,對這女孩子印像倒挺深。
現在望著這床鋪,梁素芬生氣勃勃的形樣就出現在眼前。他像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一樣,不僅把有為的青年人看作是自己事業的織承者,而且看作是自己生命的延續。他不禁羨慕起梁素芬這一輩人了:他們是生逢其時。回想自己當他們這樣年紀的時候,到鐵路上工作,親朋厚友都白眼對待,認為“吃鐵路這碗飯”,就是“吃洋鬼子的飯”,簡直有點出賣國家民族的嫌疑!工作的頭三年,整天爬到辦公室畫那些誰也不需要的圖表,想做一座小橋也插不上手。到過東北,到過沿海地區,到過租國的西南......這裏測量,那裏修路,混來混去沒有辦成一宗稱心如意的事情。後來在成渝鐵路混了幾年,別說修鐵路了,連一鰍土也沒動......至於那派係之多,互相傾軋,公開行賄,工人們餓得骨瘦如柴,就不去說了。那時候,他憤世疾俗地說:“中 國不滅亡才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
現在,梁素芬和她的同輩男女們,一上手工作,就搞好幾座隧道或幾座橋涵的施工工作。這一項任務還沒完成,就有十項百項任務等待他們接受。他們當中任何一個平常的青年人,一年做的事情,比舊時代一個有威望的工程師十年做的事情多得多。而且,中 國有史以來,是從他們的東西運到高處,手邊又沒有大型機械,你找個年老的起重工——北方叫裝吊工——他立刻就能設法把東西給送上去,連蘇聯専家看了都驚奇。工程正緊,發電機出了毛病,上上下下急得眼睛發紅,你一連派去幾個機械工程師,還不能很快地鮮決問題,可是叫個有輕驗的老電工去,他隻要用耳朵一聽,立刻就給你指出毛病在那裏。總之,你不要看這些人粗手粗腳,甚至於一字不識,可是智慧無窮!他們比起那些高談闊論——頂著、‘博士’銜頭而不懂得先鋪道碴還是先鋪枕木的人來,高明百倍!”
陳雷雖然出了一身汗,總算逃過了這一關。他渾身的筋肉鬆弛了,暗自慶幸。還擺出一付聚精會神而很感興趣的架勢,聽他外祖父談論老工人。
老工程師問:“長六住在那個工棚?天明我去找他,要他把加固橋梁的情況寫個材料。”
陳雷的臉色又變了。他的心。地又提起了。剛才發過燒,現在又發冷。晦!從老工程師到這個房子裏開始,陳雷,忽憂忽喜,忽熱忽冷,忽而鬆弛,忽而緊張,再這樣繼額兩個量頭,他非進“保健食堂”吃病號飯不可!可是還得硬著頭皮往下撐。
他說:“爺爺!你想見鬱長六?這......這很容易。明日一早,我把他給你找來!”
老工程師說:“聽我說,小陳!鬱長六那些老工人,別說像你一樣大學畢業,印使稍微掌握一些技術理論知識,他們當中便會出現很多科學家。你要跟他們好好學習,就像梁素芬那樣。萬萬不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子!我如果像你們一樣年輕就好了。我最後悔的是我早生了幾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