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一個又一個的人向老工程師報告:
“鋼稱繩和滑車都檢查過了!”
“我作了最後一次技術檢查,可以動手了!”
最後,輪到梁素芬報告。她一個字也沒吐,隻是望著老工程師的眼睛,微微點了一下頭。隨後,就用手扶住身邊的一塊大石頭,微微閉了一下眼,仿佛頭發量。
老工程師張令明站起來,周圍的人眼光都霍地集中到他臉上。大夥兒凝神屏氣。
老工程師緩慢地轉著頭,把那站在各個工作崗位上的人,仔細地看了看,然後,這眼光和我的眼光碰到一塊了。雨雙眼相對凝視了幾秒鐘。我臉色鐵青,毫無表情,隻是堅毅地揚了一下眉毛。
突然,老工程師吸了一口氣,好像聚集全身力量;舉起紅色的小旗,用力一揮,聲音森嚴地下了命令:“開動!”
這命令聲,震動了我,震動了周立雙,震動了老工程師自己!
這命令聲,使周圍的人渾身緊縮,心都提起來了!
這命令聲,像一道撕扯天空的閃電,險些兒把梁素芬擊倒!她用雙手捂住了胸口。當她稍稍清醒了的時候,一種銳利的感覺爬上心頭:她有許多心裏話,迫不及待地想對小劉說,可又跟不上了。她覺著,平素小劉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無關緊要的話,現在都變得特別寶貴。可是,往常自已卻沒抓住那難得的時光、好好跟小劉推心置腹地談淡;仿佛,連小劉的臉膛都沒有仔細看過。唉!為什麼,為什麼人老是事後才變得那麼聰明,而當他置身於美好事物
當中的時候,反而不懂得珍惜它?
小滑車順鋼稱繩嗖地向前滑了幾丈遠,轉眼之問便平穩而緩慢地滑去了!滑去了!小劉的身體越來越小,漸漸地變成了一個黑點了。江雨岸,一萬多人的心越抽越高了。每個人都閉住了呼吸。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心臟跳動的聲普,比天地問一切聲晉都猛烈,都巨大。
小劉滑遠了!滑遠了!江兩岸的人怕他滑得慢,也怕他滑得快。慢了,小劉忍受艱難的時間長;快了,危險越來越大。時間啊,有時候你急速地飛過去,有時候你像是凝然不動,有時候你悄悄從人身邊溜走,有時候你把希望、回憶、幸福、死亡,壓縮在一秒鐘裏,把全部人生都壓縮在一秒鐘裏!
小劉滑遠了,滑遠了!眼看滑到江心,鋼絲繩下壁,小劉的身體快浸入江水之中了。小劉雙手拚命地抓住鋼稱繩,縮作一團。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從天空劈下來,擦過小劉的前胸和後背。雷聲在他前後左右爆炸。萬箭似的急雨拚命地射擊他。大風把他吹得晃過來蕩過去,或者把他拋上去又摔下來。黃色的波浪像連綿起伏的山峯,一個浪頭比一個浪頭高,仿佛江水要暴跳起來吞沒小劉。
看,小劉接近水麵了!看,小劉的腳浸到水裏了!看,一片片浪從他頭上蓋下去了!哦,怎麼得了?上遊衝下來一堆黑烏鳥的東西。那東西是樹根或是木頭,撞到小劉身上,那就把小劉擊毀了!那就把一萬多顆心擊毀了!那就把一切希望都擊毀了!
可是,小劉在自然界千百種力量凶惡的打擊下,還是繼續前進!
兩岸的人又手又呐喊:“小劉!小劉!小劉......”這裏有母親耽憂的聲晉,有工人妻子希望的聲晉,有孩子驚嚇的聲晉,有同 誌們焦灼的聲晉。這所有的聲晉擰成一股無比的力量,好像大家希望用這使天地為之震動的力量,把小劉承載到人生的新境地。
我臉上毫無表情,像是失去了感覺。周立雙站在他身後,幾乎扒在他身上了,我也不知道。我不看小劉,眼光掠過人們頭頂,死死地盯著霧氣騰騰的山腰,不自覺地把手裏的一隻煙,揉成了碎末;手心的汗又把煙末合成了泥。隻有他這和小劉共過生死患難的人,才知道小劉怎樣把生命置之度外!隻有他這把小劉交給危險的人,才知道小劉那紅腫的腳浸在水裏是怎樣的痛苦!而且,隻有他知道小劉的每根汗毛,每個動作,都在怎樣牽動著江雨岸
一萬多顆心!
現在,特別是現在,我更加深刻地感覺到小劉格外寶貴。他簡直不敢設想,如果失去小劉,他會怎樣痛不欲生!
老工程師被雨水澆得渾身透濕。臉上流的是雨水還是汗水,誰也分不清。他急速地走著,仿佛計算著自己心臟跳動的次數。胡子顫動,好像時間用鋒利的牙齒啃著他的心!
梁素芬轉過臉去,不敢正眼看在江水上空掙紮的小劉。從小劉出發到現在還不到一小時,可是她覺著像過了一百年似的。她把小劉送給她的安全帽,從頭上卸下來,緊緊地抱在懷裏。用力過大,安全帽變了形。有一撮頭發,被雨水沾在她時而焦黃時而煞白的臉腮。
周立雙,雙臂緊緊地幫在胸前,心情也十分緊張。勇敢的青年人在危險之中掙紮,也許再也看不到他了!周立雙想,如果事後他還能看見小劉,那麼,他要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劉!你千萬不要把我想得太壞了!”可是,再往下想:“小劉為什麼要過江?”一種不敢正視的答案,使他全身打顫......他恨自己,咒罵自己......他憐惜小劉!
他在心裏給小劉使勁。他恨不得為小劉向上天所禧!一轉眼,又問自己:“這一切想法有什麼用?”他看看我,看看身邊焦灼萬狀的同 誌們,看看大江上空那模糊的身影,看看對麵霧騰騰的工地,一道亮光從他心頭因過,一種決心充塞著他的胸膛:“讓我過江去!讓我去頂替小劉!印使碰到什麼不幸的事,那也是應該的!”......
小劉滑過江心以後,新的艱難又來了:鋼絲縄斜斜上升,滑車不移動了!他雙手抓住頭頂的鋼稱,向前攀進。攀進,攀進,一寸一寸地向前進!前進一寸,喘一口氣,前進雨寸,出一身汗。手套磨爛了,手心磨破了,胳膊麻木了,感覺似乎也消失了。看不見高山,也看不見閃電;聽不到人們搖撼天地的喊聲,也聽不到驚濤駭浪的吼聲;不曉得大風要把人撕成碎片,也不曉得大雨要把人窒息死!隻有那雙血淋淋的手,機械的攀著,攀著......血,染紅了白色的粗線手套。血,染紅了鋼絲繩。目下,好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好像風雨、江水、工地、戰友和世問的一切,都要從記憶中消失了。有時候,他把頭擱在肩膀上,閉住眼睛,休息片刻。這當兒,誰要看看這年輕的沒有血色的臉,誰要看看這發青的嘴唇,誰要看看這被雨水貼在前額上的一撮頭發,就會感覺到:這青年人全身都冰涼透冷沒有一稱活氣了!可是,那微微煽動的鼻孔卻表明,有一股永遠不會熄滅的火在他心裏燒著,有一種頑強的力量在他身上升騰。
用急促呼吸的次數,計算著生命的重量;用心臟跳動的次數,計算人生道路的長度。
“小劉到了對岸!到了對岸!”雨岸歡呼聲震天響。
大夥都像發了瘋一樣在奔跑,在揮手,在摔跤,在熱烈地擁抱......
婦女們哭了,抱住那工人的小兒子哭了!
老胃在擦汗。事情按照他的願望實現了,他反倒顯出生平未有的慌張,好像人在回想危險時倒比在危險當中心情更加緊張一樣。他不知不覺把手搭在周立雙肩上;周立雙不光緊緊地靠他站著,還把一塊手帕遞給他,讓他擦臉上的雨水。
老工程師張令明靠在大石頭上,喘著氣,一手扶著梁素芬的肩膀,一手按著自己跳動的心臟,生怕心從口裏跳出來似的。而梁素芬,把左臉貼在老工程師胸脯上,上嘴唇不住地抖動。由於過分緊張,她的心要破裂了。可是緊張的醫索突然全斷了,她從可怕的世界裏問到了現實生活中,現實生活中未料到的歡樂和幸福,那麼有力地震動著她。
她獨自嘟囔:“真的過去了?真的平平安安......過…不聯置地說著,閉住了發熱的眼睛。
老工程師撫摩她的頭,說:“當真過去了。咦!你頭發上全是水,快把安全帽戴上!”
一波未平一波起。猛然,人們混亂了,呐喊起來了。
驚慌而又悲痛的情緒壓倒了所有的人。原來,小劉達到對岸,被工人們從鋼絲繩上卸下來的時候,直挺挺地躺在那新築的路基上了......
雨越下越大。風越來越猛。嘉陵江的水聲越吼越凶。
這一切聲音是巨大的又是低沉的,是喧囂的又是悲愴的!
“唉!“小劉萬萬不能有閃失......電話栽總算拉過去了......小劉萬萬不能......”周立雙從江邊往班組走去,走得很慢。一麵走,一麵回頭朝江邊看。他要到班組去和江對岸的工人們通話;隻要電話通了,一場災禍就過去了大牛......而且,隻要小劉不出問題,那簡直可以說一切都很完滿。不過......唉!現在一切都是昏三倒四的......周立雙渾身發冷,心裏卻像火燒油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