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消退後的第三天,天空藍漾漾的,沒有一絲雲彩。太陽照得工地上冒熱氣。毒熱的天氣又在施展威風了!三百多名工人,用一天一夜的工夫,把班組門前被洪水衝垮的大便橋修複了。便橋修好以後,我和班組的幹部立刻就跑到工地去。他們進行了一天多的組積工作,便使各個工點和各工作部門又像平素那樣緊張而有條不紊地活動起來了。廣播站依然播送歌曲。日夜和各工點聯係的調度電話,不停地響著。班組辦公室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工地裏的各種機器,照樣運轉,照樣吼叫。一部分人在各個工點上繼續做“收尾工程”,另外有許多人在搶修運輪便道。往日,從班組門前到便橋跟前,非常熱鬧;對蔭下,崖底下,凡是蔗涼的地方,就有老鄉出賣柴禾、榮蔬、木耳、核桃、酸棗;還有釘鞋的、賣雜貨的、賣涼粉的、算卦的、耍猴兒的......…洪水來的時候,這幫人不曉得都鑽到那裏去了。現在,雨過天晴,洪水消退,這些賣藝的、挑擔的、擺攤的和穿草鞋的農民,又都擠來了。下了工的人熙黑攘攘擠到這裏買東西;上工的職工們;豁開人,輕過便橋到工地去了。工人的孩子一跳一蹦去上學。
工人的老婆背著孩子,提著飯盒子到工地去送飯。建設生活按照它的內在規律在運行。至於前幾天輕過的種種艱難和苦楚,人們仿佛忘得一幹二澤。真的,要不是工地上到處都有泥水,要不是江灘上到處都是洪水衝下來的樹枝和黑色的柴草,誰也不相信這裏曾輕發生過什麼要命的事情。
突然,山坡上的喇叭筒裏送來好消息:“同 誌們,請你們聽聽汽笛聲......”拉著枕木、鋼軌和架橋機的鋪軌列車,已輕開到江上遊的山溝裏了。火車的汽笛聲,不時傳來,還越來越近。這震蕩山穀的聲音,一下子把所有的職工、家屬和孩子們都鼓舞起來了。有的人把草帽推在腦後,望著遠處,等待鋪軌列車突然從山腳出現;有的人喊叫:“來了,快來了!”一傳十,十傳百,真是人口快過風,霎時間,整個工地都是歡樂的吆喝聲。
班組的幹部。衛生所的輕傷員和職工家屬都擠到江邊,仿佛迎接久已明待的英雄人物似的。
正在大家迎接鋪軌列車的時候,工程局黨委組積部付部長張孔,翻山越嶺步行了二百多裏趕到這裏。他是洪水以後從外邊來到工地的第一個人。
他早就看見張孔坐在一塊石頭上寫東西,心裏還想:“這家夥學會享清福了!”可裝著什麼也沒看見,好像他在工作之餘來到這裏閑遊閑轉似的。直到張孔喊他,他才像有意外發現似的走過去,手一揚,說:“哦,老張嘛!你這個家夥變得更年輕了!嘿!掖這樣厚一本書。向科學進軍啦?要不是頭發落了大牛,真可以當博士哩!”他一邊大模大樣的說話,一邊察顏觀色,以便根據張孔的來意決定自己說話分寸和行動方向。同時,他又為自己這樣的打算而很不好過。張孔不慌不忙,十分穩當,別人很難在他臉上看出喜怒哀樂。他始終持著這樣一股勁:謙虛、樸素、老練、深沉。
周立雙心裏毛辣火熱。他想轉彎抹角用話套出張孔的一言牛語,因為話說得太含蓄,張孔根本沒有察覺到他的意思;周立雙卻以為張孔故弄玄虛。他恨張孔;又滿肚子懊惱,覺得自己說話太蠢,恨自己無聊、卑下。
周立雙和張孔談完話,已輕夜裏九點了。他在江邊獨自個兒轉遊了一陣,問到班組,爬上床,打定主意,不想任何事情,要好好睡一覺。可是不管他閉上眼睛或者睜開眼睛,總看到張孔那讓人識不透的眼光老是盯著他。失眠折磨得周立雙眼圈都發黑了。
這工夫,値夜班的調度員對著電話耳機,向上級報告那每晚十二時照例報告的“今日生產情況”。夜深人靜,他的喊聲特別宏亮。這聲晉讓周立雙惱火,他把自己睡不著的原因歸之於調度員的大喊大叫;同時,這聲普又使他滿腦子雜亂的想法有了頭緒。他尋思:不管張孔這一趟來幹什麼,反正我要去找調度員,把我能安頓的事情都安頓妥貼。把一切安頓妥貼之後,就過了一大難關。過了難關,往後,隨便幹個什麼工作,就老老實實幹去,免得再讓說不清的煩惱和打算這樣折騰人!
當初,工程隊幾個領導幹部分工的時候,周立雙是管“安全”的。在建設工地,最吃不消的事情是發生事故死了人。因此,現在頭一宗要辦的就是:把有關這方麵的事情周密地安排一下。
周立雙走進調度室,用胳膊把調度員攬到跟前,說:“來!咱們倆把這幾天拖下來的事情處理處理。事情太多嗎?那就先彙報‘安全’方麵的問題。”
調度員一五一十給周立雙作了彙報。
周立雙東瞅西看,心神不寧。他有時聽調度員說話,有時聽門外的腳步聲。又心虛又緊張,覺得自己在幹著見不得人的事情。一轉眼,又找到了使自己安心的理由:何必疑神疑鬼?莫非,我不應該把分內的工作安排得有有條不紊。
我望望江水,又望望山頭,說:“老周!今年的氣候量怪哪!”
周立雙心裏猛一動,腦子一轉,好像防備突然襲擊。由幹過分緊張,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過了好一陣,他說:“的確怪得很!”
張孔說:“誰也料不到,雨季會比往年整整提前一個月!”
周立雙眼睛忽閃忽閃地眨了幾十下,又望著自己透濕的鞋子,說:“一個月。啊,不多不少一個月!”
張孔看著山崖上洪水消退後留下的痕跡,說:“洪水真大!”
周立雙為了給自己鼓勁,就伸展伸展胳膊,說:“是大得很啊!”
張孔膘了周立雙一眼,他覺得,周立雙仿佛放出一種無形的煙霧,他看不清周立雙的麵目了。而且,身材高大的周立雙,好像突然變得瘦小了。
張孔籌思了一陣,說:“這次防洪中,同 誌們很辛苦!”
“這葫蘆裏裝的什麼藥??”周立雙緊張地思索,可是盡力不動聲色。他捉摸:“說‘辛苦’吧,那就是有了‘功勞’啦。好,防洪中有‘功勞’的人,都站出來,這次揖失的材料,被洪水衝去的工人以及種種亂子,都和你們這幫人有關......說‘不辛苦’吧,當作客氣話也行,可是上級如果認為這次和洪水鬥爭是一個偉大的勝利呢?你說話不起勁,那就是‘防洪’中出力不多......”周立雙腦子緊張地越了幾圈,舉起胳膊,正要說話,沒防備一塊大石頭險些護他絆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