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宣一改往昔冷峻的模樣,從他的眸底,映射出幾絲暖光,他微蹙著眉,唇瓣微張,由於神態的關係,頗具憂愁之意。
慕長璃蒼白的臉龐瞬間鮮妍起來,似久旱逢霖的花朵兒。
她忍著疼挺直後背,她想和他說“我沒事”,話到嗓子眼,卻見陸錦宣自她身旁徑直走過,往內院而去。
一陣涼風掠過,將她心中燃起的熾熱吹熄。
她的雙肩微微向前聳了一下,在心底暗嘲自己的愚蠢:他是陸金剛,自己竟然幻想被金剛溫柔以待,當真是蠢極。
羅鬆也沒想到陸錦宣會這般冷漠,他望了慕長璃一眼,快步跟上陸錦宣。
陸錦宣徑直去到內院,將方才與紫衫女子交手一事彙報給宋宗。
慕長璃的細微神態都被陸金氏看在眼裏,她走到慕長璃背後察看她的傷勢。
“慕姑娘,你受傷甚重,快隨我回房敷藥。”陸金氏說著,伸手去攙她。
慕長璃苦澀一笑:“多謝陸夫人。”
陸金氏是個慈母,早年陸灃因不想讓陸錦宣有一絲的婦人之仁,自他記事起就將他們母子隔離,知道陸錦宣十六歲那年通過帶禦器械試煉歸家,這才與母親相見。
陸金氏總育有一兒一女,可是就連女兒,在七歲那年也被陸灃送走,之後一直在青霖閣,與家中斷了往來,雙十年華歸家,又立即被送入宮中。
此番陸金氏見到慕長璃,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她將過往的遺憾,都彌補在了慕長璃的身上。
嘉善堂內。
慕長璃被陸金氏扶到床榻上,陸金氏將金瘡藥小心翼翼地塗抹在她的傷口上,還輕搖羅扇,讓藥粉快速沁入皮膚。
“慕姑娘,你莫要怪錦宣,家主管教嚴苛,為的就是將孩子們訓練得心如玄鐵,這樣便不會被敵人拿住軟肋。”陸金氏的聲音略帶沙啞。
她說這話時,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
慕長璃背對著陸金氏,卻依然能感受到她的痛苦與無奈。
“陸夫人,我不會怪大人的。給我一點時間,我能解開大人的心結。”慕長璃忽然覺得陸金氏有些可憐,忍不住出言安撫。
清輝閣。
這裏是陸家大宅裏的一處僻靜地,平日鮮少有人出入。
宋宗扶額坐在高位,陸淨瑜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陸灃立於台階下,一眾護衛站成兩排。
陸錦宣跨入閣中時,陸淨瑜麵上的緊張緩釋下來。
她想出言詢問阿弟有無受傷,但她看了看台下陸灃,卻未問出口。
陸錦宣將與紫衫女子交手一事細細稟明,宋宗蹙眉,良久未發一言。
“錦宣,你上回說在小樹林,也遇到江湖中人,他們當時和綁架那位姑娘家眷的歹人同時出現,難道是徐府在江湖中也有自己的勢力?”
宋宗思忖良久,將濾清的線索說出。
陸錦宣和他的想法如出一轍,但事實真相如何,或許慕長璃會更清楚。
“錦宣,你將那位姑娘喚來,朕要親自了解詳情。”宋宗開口道。
陸錦宣應聲退下。
但凡此類通傳之事,派遣羅鬆便可,但陸錦宣此番親自前往,除了他一向喜歡親力親為之外,他也想去確認一下慕長璃和母親的安危。
他叩門時,慕長璃正和陸金氏促膝談心。
屋內的血腥氣還未散去。
她還好嗎?
在聞到血腥氣的那一霎那,陸錦宣的腦海裏隻有這四個字。
“娘。”思慮良久,他隻蹦出了這一個字。
陸金氏起身示意他坐到慕長璃身邊:“宣兒,慕姑娘為了救娘,受傷了。”
陸錦宣明白母親的意思,但他卻未有任何表示。
“慕長璃,聖上傳你。”陸錦宣的聲音清冷。
慕長璃扶著床欄起身,由於後背的傷口還未愈合,一個趔趄,頭差點撞到床欄上。
陸錦宣微抬手臂,下意識想要去攙扶她,卻沒有伸出手。
慕長璃早已習慣他的無動於衷,她自己站穩身子,朝大門走去。
兩人一前一後步入清輝殿。
慕長璃由於移動了身形,背上的傷口又撐開,鮮血涓涓而出,染紅一片。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淡粉色對襟桃夭紗裙,殷紅的血跡在粉衫上尤為注目。
陸錦宣走在她身後,目光一直釘在血跡上,卻未發一言,倒是陸淨瑜見慕長璃麵唇蒼白,主動求宋宗給慕長璃賜座。
“多謝宸妃娘娘。”慕長璃艱難作揖,在坐到凳子上後,疼痛才略微有所緩釋。
陸錦宣的目光直到她落座後,才挪開。
他向宋宗行禮:“聖上,此女身上血腥氣甚重,聞之恐傷龍體,待聖上問詢過後,卑職便將此女帶出。”
他言下之意,是希望宋宗趕緊開始問詢,好讓慕長璃早些回去歇息。
宋宗也是個洞察極敏銳的,自二人進閣以來,他便留意到陸錦宣的異常,並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了他對於這個女子的關切之情。
“朕長話短問,慕長璃你可認識挾持你母親之人?你又是以何種方式將你母親從賊人手中救出?”宋宗直接拋出問題。
慕長璃拱手道:“回聖上的話,草民不認識那夥歹人。草民趕到時,那夥人似起了內訌,草民這才伺機將他們個個擊破。”
她的回答令宋宗有些意外,宋宗接著問道:“你可知他們因何事起內訌?”
慕長璃搖頭,一臉茫然:“回聖上的話,草民不知。”
她作答時,陸錦宣微側過頭,留意她的神情,她看似並未說謊。
宋宗問詢完,頷首道:“錦宣,你帶這位姑娘下去吧。歹人挾持這位姑娘的家人,想必定有所謀,在事情未水落石出之前,你要護其無虞。”
陸錦宣應了一聲,跟隨在慕長璃身後,離開。
在返回嘉善堂的路上,天空飄起細雨,六月的雨淅淅瀝瀝的,綿長陰柔,猶如豆蔻少女懷春,近一步羞澀退一步不舍,糾結難決斷。
慕長璃可沒這般好雅興,雨滴打在她的傷口上,疼得她咬緊牙關。
她正煎熬中,雨停了。
她抬頭,隻見黑色衣袍籠在她頭頂,陸錦宣立於她身後,雙手撐起袍子。
“大人,你......”慕長璃一時語塞。
陸金剛猝不及防的溫柔,竟是那麼的不真實。
“聖上讓我護你無虞,你若不適,及時告知於我。”
長雨迷蒙中,陸金剛脫口而出的官腔,打破了這份靜謐。
他的話,也打破了懷春少女的臆想。
“唉,陸金剛就是陸金剛,怎麼可能開竅?”慕長璃輕聲自語。
陸錦宣耳力極好,他將每個字都聽得真切,卻未發一言,隻是撐著衣袍,跟在她身側,緩步而行。
慕長璃忍不住側目偷瞄他一眼。
雨幕中,他的衣袍下,有一世晴天,足矣。
這一路走得特別漫長,盡管後背的傷口由於挪步的關係,被撐開,痛極,但她依然希望這段路能長一些、再長一些。
愛意在心間悄然滋長,她發覺,她對他,不知何時已有了依賴。
一路緩行,終於還是到了嘉善堂。
慕長璃注意到,直到她完全走到屋簷庇護處,她頭頂的衣袍才撤去。
陸錦宣推開門,將袍子擱置在門口,跟在她身後進屋。
陸金氏忙迎上前,不知是否因過於激動,她咳嗽不止。
陸錦宣上前輕拍著母親的背,給她遞了杯溫水。
“娘,慕長璃這有我,您回房歇息吧。”他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輕柔。
陸金氏微微頷首,側目望他:“宣兒,好生照顧慕姑娘。”
“我會的。”陸錦宣扶著母親的肩膀,走入裏屋,直到侍候母親睡下,才返回前廳。
“把濕衣服換了,再擦藥。”陸錦宣將一瓶上藥的金瘡藥遞給她。
她雙手接過:“陸夫人幫我上過藥了。”
陸錦宣眉心微蹙,心下思忖:怎會有如此不愛惜自己的女人?
“淋了雨,需重新清洗傷口,你的傷口不淺,若發炎便麻煩了......近日你就留在我陸府,我會派人知會令堂。”
陸錦宣遲疑須臾,終將最後一句話說出。
慕長璃怔住,陸錦宣見她沒反應,便默認她答應了。
“我還有事,先走了。你自己歇著,不要去打擾我的母親。”陸錦宣語畢,又是一個利落的轉身,轉身之後,天空響起驚雷。
迷濛細雨忽然轉變為瓢潑大雨。
陸錦宣取了油布傘,一襲玄衣,在雨中漸行漸遠。
慕長璃依靠在窗欞邊,直到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方才懨懨地合上窗。
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入左側內室,看了看絲綢被褥,轉身迤邐著身子走到浴桶邊,桶裏已添滿熱水,此時一個小丫鬟推門而入。
小丫鬟挎著一個提籃,裏麵放著幾隻蛋還有一些皂角、花瓣。
慕長璃看著她將籃子放下,問道:“這些是?”
小丫鬟恭敬地朝她行了個福身禮:“慕姑娘,我叫雨兒,是少家主派來侍候姑娘的。”
雨兒說著,走上前,伸手試了試水溫,說道:“雨兒來時遇到少家主,少家主說姑娘身上有傷,花瓣是不宜用了,這些皂角和蛋清可以給姑娘洗發洗身子用。”
小丫鬟語畢,就要上前幫慕長璃寬衣。
慕長璃自小粗養慣了,哪裏受得起這樣的服侍。
她下意識倒退一步,連連擺手:“不用了,頭我自己洗。”
小丫鬟卻是執著得很:“雨兒幫姑娘更衣。”
慕長璃的手擺得更劇烈:“不用了,澡我也自己洗。”
雨兒聞言,止住腳步,又行一禮:“雨兒去外室等候,姑娘卻有吩咐,喚雨兒即可。”
慕長璃被雨兒傳染,也微微福身回了一禮。
雨兒將花瓣悉數撈走,倒退著走出內室。
他卸下衣袍給自己擋雨,贈自己金瘡藥,吩咐婢女撤走花瓣......
究竟是因為他也對自己有感覺?
還是僅僅為了遵從聖上所提要“護其無虞”的指令?
慕長璃褪去衣衫,將身子埋入溫水中。
傷口觸水的疼痛讓她整個人一哆嗦。
也許是為了報答救母之恩?
慕長璃輕歎一口氣,勒令自己不再去想他。
但情之一字,身不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