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了就知道睡!”
屁股被不輕不重的打了一巴掌。
陳漢生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一位穿著藍色布衣的婦人。
袖子上套著袖筒,胳膊肘用幾塊方布打著補丁。
婦人臉色幹黃,兩頰透著一股樸實的高原紅。
他不由得一怔:“媽?你咋變這麼年輕了?”
婦人撇撇嘴,催促道:“平時說話也沒見這麼會說話,趕緊起來,給你爹送飯去。”
“我爹?不對呀,還沒到清明節吧?上什麼墳?”
陳漢生一陣迷糊。
“呸呸呸!你這混小子,說什麼胡話!咒你爹呢?看俺不抽你!”婦人從旁抄起一根雞毛撣子,凶巴巴的朝著陳漢生腿上抽來。
看著雷聲大雨點小,可這雞毛撣子又細又韌,抽在身上陣陣蟄疼。
陳漢生疼的直跳腳,可當他站起來,卻猛的一愣。
“這,這是哪?”
“咋地了?睡糊塗了?你連自個兒家都不認識了?”
家?
看著土窯裏陳舊的木質家具,腳下鋪著席子的土炕,炕頭連著灶台,灶台上燒著水。
土窯牆上被掏出一個方形的洞口,用紙糊著,主要是為了透光。
內壁還有兩扇開著的木擋板,這才是用來擋風的窗戶。
陳漢生一陣恍惚。
這是他家?
曾經的記憶一點點在腦海浮現,這確實是他家沒錯。
可自從將母親接到城裏之後,老家的土窯沒人打理,早就塌了!
“你過來。”
婦人不由分說拽著陳漢生的腿將他拉到炕邊坐下。
伸手往他頭上一探,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戳了一下陳漢生的腦門。
“又沒發燒,發什麼神經。趕緊穿衣服,給你爹送飯去!”
陳漢生望著年輕了幾十歲的母親,看著周圍的一切,恍若隔世。
難不成他重生了?
陳漢生一臉茫然,還在努力接受這一切,母親已經將一個竹籃挎在他手裏。
給裏邊塞了幾個黑麵饅頭,又從灶台邊端起一小碗涼拌野菜。
用毛巾覆蓋著,再在竹籃子上又蓋了一層厚棉布。
他下意識的問:“我爹在哪?”
“還能在哪,這娃子山眼看著就要挖通了,村裏人都沒日沒夜的住在渠上。這以後哇,通了水,你和你爹就再也不用跑山溝裏去擔水了......”
母親劉玉萍還在暢想以後的美好生活。
可陳漢生心裏猛地咯噔一下,他想起來了!
村裏缺水,為了引水,於是縣裏計劃修建一條水渠。
不過當時技術以及設備都不成熟。
在炸山挖渠的過程中,出了事故,死了好幾個人,其中便有他的父親。
父親作為家裏的頂梁柱,突然離世,無異於晴天霹靂。
讓本就貧寒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為了陳漢生和他的妹妹陳婷婷,母親劉玉萍咬牙一力撐起了這個家。
原以為,日子會慢慢好起來。
可這賊老天似乎並不待見他們家,噩耗接踵而至。
先是母親積勞成疾,突然一病不起。
陳漢生的大學錄取通知書被人冒名頂替。
接著為了給母親籌措昂貴的醫藥費。
陳漢生跟人進了黑煤窯,起早貪黑,年紀輕輕就累出一身隱疾。
妹妹也早早出嫁。
可受到家庭的拖累,哪裏找得到什麼好人家?
以近乎賣身的方式,將自己嫁給了村裏一戶人家,隻為那點微薄的藥費。
然而那人看著老實本分,可誰知婚後才本性暴露。
天天打牌,嗜酒如命,脾氣惡劣。
稍不如意就打老婆,第一個孩子生生被打流產,第二個又生了個女孩,更是不被待見,後來甚至將女兒賣給了人販子。
妹妹得知此事後,被生生逼瘋。
妹妹不想讓家裏人擔心,從來沒說過自己的事情,每次陳漢生打電話,都說一切挺好。
當陳漢生得知妹妹瘋了的時候,卻已為時已晚。
就算他把那人打了個半死,卻也換不會自己的妹妹了。
而現在,這一切還未發生!
陳漢生騰的一下從炕上跳下來,撒起地上一雙露出大拇指的黑布鞋,衝了出去。
“慢點,別把飯撒......”
婦人瞄見陳漢生的手裏空空如也。
再一轉身,才發現那裝飯的竹籃好端端的放在炕沿上。
“臭小子,有種你今天就別回來!否則看俺怎麼收拾你!”
婦人氣呼呼的將手在腰間的圍裙上擦了兩下。
挎起竹籃,推開用碎布縫起來的厚門簾,隻得親自去送飯。
山路崎嶇。
薄底的布鞋踩在鄉間的土路上,被碎石咯的生疼。
陳漢生一路玩命狂奔,因為村裏缺水,就連路邊的野草都枯黃、低矮。
鬆散的綿土在他身後揚起一路土黃色的煙塵。
沿著山脊,放眼望去,光禿禿的山,一座連一座,像是地球堅實的肌肉。
若是詩人來此,或許會對這蒼茫大地產生一些震撼。
然而隻有生在這裏、長在這裏的人,才能明白,這幹澀的土地是埋藏了多少的苦難與血淚。
陳漢生一刻都不敢停。
感覺肺都要炸了,也多虧現在這身體年輕又壯實,硬是咬牙憋著一口氣撐下來。
一路翻過了兩座山,陳漢生終於看到了開山挖渠的棚子。
“這不是漢生嗎?慢點,咋了?”
挖渠的村裏人正在休息吃飯。
有人看到了陳漢生,看到他渾身滿是塵土,手上和小臂也有一些擦傷。
放下手中飯碗,給陳漢生端來略帶渾濁的溫水。
陳漢生認不出眼前的人,自從離開村子後,他就很少回去了,很多麵孔都認不出。
他一張口,胃部頓時一陣痙攣,狂喘著粗氣,顧不得喝水。
“我......我......爹......”
“找你爹?”
陳漢生說不出話來,連忙點頭。
“你爹還在裏邊。”
那人指了指挖開的山洞。
陳漢生頭也不回,立刻衝了進去。
山洞深處漆黑一片,隻有在動工的時候才會開燈。
現在大部分人都在休息,開著燈實在浪費。
“爹,爹!”
陳漢生扯著沙啞的嗓子,小聲喊著。
他不敢大聲,生怕把這山洞提前驚塌。
終於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縷忽明忽暗的光點。
他急忙朝著光點衝過去,正是抽著旱煙的父親。
發黃的煙鬥裏,塞著一些碎煙葉子,幾個村民你一口,我一口,蹲在在那吞雲吐霧。
看多了黑白的照片,突然看到會眨眼的麵孔,陳漢生的眼睛頓時一酸。
“漢生,你咋來了?”父親陳建斌將煙鬥傳給旁人。
“快,快走......”陳漢生喉嚨幹澀,急切的說。
“啥事,你慢點說。”
“來,來不及解釋了......快!”
陳漢生沒空解釋,一手拉著父親,另一手也招呼那幾個村民。
父親見陳漢生氣喘籲籲、臉色發白,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急忙跟著陳漢生離開。
其他人也跟著出來。
前腳剛離開山洞 ,後腳就聽到一聲巨響。
緊接著一陣裹著碎石的疾風打在身上,回頭一眼,升騰的灰霧中,山洞轟然崩塌!
待煙塵散去,無數的落石將山洞掩埋!
所有人看著山洞的廢墟,灰撲撲的糙臉上,毫無血色!
尤其是在山洞裏抽煙的那幾位,剛才若不是陳漢生叫他們離開,哪怕隻是稍微慢一點,這巨石下怕是又多了幾具亡魂!
陳漢生看著垮塌的山洞,再看看身邊心有餘悸的父親,笑著癱坐在地。
改變他全家命運的,有兩件事,一個是父親的遇難。
另一個就是他被冒名頂替上了大學。
倘若當年他能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工作,有一份穩定體麵的收入,母親和妹妹的命運也不會那麼悲慘。
如果他沒記錯,錄取通知書大概這兩天就要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