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下過雨,縣機關大院的水泥地上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灰色。
這幾日家裏鬧哄哄的,雖然吳楚楚早已結婚搬出去另住,也難免被波及,今天頂著兩隻睜不開的熊貓眼來上班,大腦一片漿糊,但明日便是清明節假,必須趕在放假前將手中的工作收尾,否則上山掃墓都不安心,她還答應了劉清寧,假期裏抽空帶她回一趟雲上村老屋。
雲上村老屋,這孩子真是......
吳楚楚收起漸漸散開的思緒,專注對付電腦屏幕上的一套表格,屁股都不曾挪一下。
“哎!”對麵的女同事美娟姐突然喊她。
吳楚楚頭也未抬:“怎麼了?”這套表格足足有26張sheet,每張數據都密密麻麻,一挪開視線再回來,指不定就找不著自己做到哪裏了。
“別顧著看表格了,叫你看看好風光,洗洗眼睛。”美娟姐笑嘻嘻。
“什麼好東西!”吳楚楚抬頭,順著她的視線朝窗外看去,看到院子裏那人,不由笑了。“他呀!”
那人叫陳今越,是吳楚楚的高中同學。年過三十,許多男同學都“英年早衰”,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陳今越倒成了個特例。
將近一米八的個子,在本地已算難得。挺拔,清瘦,四月的天氣還不是很熱,吳楚楚還裹著薄外套呢,他已經穿上了短袖,跟那些剛考進單位的大學生站在一起也不違和。
用現在流行的話說,有少年感。
美娟姐湊過來:“對了,他是你高中同學!他有對象了嗎?”
年輕人都愛往大城市跑,在青田這種小地方,體製內的男人是供不應求的稀缺資源,尤其是陳今越這種“三有”男人——有顏、有銀,有前途。一回來,給他介紹對象的媒人都踏破了門檻。
吳楚楚搖頭:“不清楚。”
“嘖,眼光高。介紹了這麼多,就沒一個看上的?不過也對,人家是市裏下放的人才,過幾年又要回市裏的。還是咱們小地方廟小,留不住大佛哦!”
吳楚楚對這個評價不作評論。其實她同陳今越隻做了一年同學,高二文理分科,她選了文科,陳今越選了理科,連教室都不在同一棟樓。
上學的時候,陳今越成績不算拔尖,但愛運動,課間午休,籃球場上總少不了他的身影,回回打到打鈴,被教導主任滿操場追得嗷嗷叫,周一晨會被拎上台罰站。
後來高考,陳今越發揮了一把,竟然擠上了重點線,在青田這種小地方,這並不容易。大學畢業之後,他進了杭州的大廠,傳說年薪逼近七位數,一時又添傳奇色彩,後來卻突然走了人才引進的路子回了麗水,令人跌破眼鏡。
在市直單位幹了一年,聽說頗得市領導的賞識,被下放到青田下麵一個小鎮鍛煉。
圈子裏的人都知道,這是領導關照他,給他積累“基層工作經驗”,三年兩崗,到時候又會被提回市裏重用。於是他又成了體製內相親圈子的熱餑餑。
傳奇的人物在哪個賽道都能大放光彩,這是吳楚楚得出的結論。
下班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吳楚楚將小毛驢推出車棚,剛坐上去,陳今越恰好從樓裏出來,見了她,主動打了個招呼。
“外婆怎麼樣?”
“好多了,明天就能出院。”吳楚楚答。“還沒好好謝謝你,等你哪天有空,請你吃飯。”吳楚楚說道。
陳今越掛職鍛煉的小鎮,正是吳楚楚的老家雲林鎮。
那天恰好他值班住在鎮裏,一大早起來巡街,恰好聽到王向遠求助,第一時間給王永梅灌下了肥皂水催吐,又開車送到縣中心醫院,跑前跑後,老嬢嬢能再次逃出鬼門關,他有大半功勞。
“小事。”
“來開會?”吳楚楚問。
陳今越苦笑:“來挨訓的。”
兩人相視一笑,吳楚楚不再追問。這個陳今越也是自找苦吃,不留在大城市過好日子,非要回到這山溝溝裏找罪受,一年那點死工資,忙得腳不沾地,還不如在省城大廠裏幹兩個月呢。
但這畢竟是別人的事,吳楚楚懶得再想,騎上小毛驢,鑽進鶴城中路的車流中去。
青田縣城地勢狹長,土地不多,一些老房子便往山上蓋去,頗有山城重慶的味道。陳今越家的老房子便在這山坡上,算是“城裏人”。
2010年左右,和許多青田人一樣,陳今越的父母把房子買在了麗水市區,隻是兩夫妻常年在國外,陳今越又上了大學,偶爾回來,也是回青田老家,房子便一直空著。
後來陳今越回到青田工作,自然而然還在老房子和奶奶住。
到家的時候,奶奶吳翠蘭正在家門口吃飯,左鄰右舍三五人,每人手裏端著個粗陶大碗,邊吃邊拉家常。見他回來,鄰居家的大姨扯開嗓子:“哦喲,阿越回來了,怎麼天天這麼晚呢!”
“去縣裏辦了點事。”
“哎,拿死工資,不用這麼拚命。早點回來陪你奶奶!”
陳今越笑著應著,進了屋。
吳翠蘭跟進來:“飯沒吃吧?今天做了山粉餃,燒湯的給你。”
“行!”
陳今越從小是由奶奶帶大的。
他七歲那年,父母雙雙踏出了國門打工。起初的幾年,生活困難,通訊也不方便,別說視頻通信,那時候連手機都還沒有普及。
為了跟陳今越的父母聯係,家裏特意裝了固定電話,可隻能從國外打進來,不能打到國外去。父母什麼時候來電話,能不能接到父母的電話,有時候還得碰運氣。
由於時差,父母打電話來通常是下午到晚上的時間,於是每個月估摸著父母該打電話來的那幾天,每天吃完飯寫完作業,陳今越哪兒都不去,就守在家裏等電話。
從天亮等到天黑,再等到月明星稀。
上了初中,陳今越就被送去老師家裏寄宿,隻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個小小的房間,塞滿了上下鋪鐵架子床,住了十多個和他一樣的“留守兒童”。
他們這一代的青田華僑二代留守兒童,大概都是沿著這樣的經曆成長的。父母在他們的記憶裏,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一道不太真切的聲線。
四月的晚風習習,陳今越端著碗坐在家門口的椅子上,望著山腳下青田縣城的夜景燈光。
這麼多年了,他是看著這夜景一年比一年亮起來的,但比起省城,這點燈光實在寒酸。
親戚鄰居都說,陳今越回青田找工作是大材小用了。
“男人嘛,應該要到外頭闖一闖的。”
“在杭州大公司幹一年,頂得過在青田做十年。讀書這麼好,白費了!”
白費不白費,陳今越自己心裏有秤。
一碗山粉餃連湯喝了個精光,他轉身回屋,目光落在那一邊山坡上,孤零零地佇立著的一棟三層老房子,灰色的牆上爬著新發芽的爬山虎,乳黃色的木門剝了漆,二樓的窗戶碎了幾塊玻璃,是久無人居住的模樣,但今晚意外地亮起了燈。
陳今越進屋,吳翠蘭正在廚房忙活準備泡豆腐泡。
豆腐泡過去是過年才能吃上的“美食”,豆腐切成均勻的小塊,油鍋燒高溫,炸成外焦裏嫩的空心豆腐泡。
剛出鍋的時候熱熱脆脆的,沾著點醬油最好吃,過去小孩子們熬夜也得守著油鍋,等著吃第一鍋豆腐泡。現在生活條件好了,隨時都能吃上豆腐泡,但熱騰騰剛出油鍋的豆腐泡的滋味自然是不一樣的。
“奶奶,那邊怎麼有燈?”陳今越問。
“哦,阿峰的爸媽回來了,掃墓。”吳翠蘭專注地攪動著油鍋,一塊塊白嫩的豆腐慢慢地膨脹起來。
阿峰是陳今越小時候的玩伴,他父母也是早年出國,把孩子留給了家裏的老人。兩個“留守兒童”,年齡相仿,住得又近,自然成了親密無間的夥伴,上樹掏鳥窩,抓鬆鼠,下地挖蚯蚓,偷番薯......所有的“壞”事,都是兩人一起幹的。
那年春天,也是這樣一個夜晚,阿峰過12歲生日,吃完晚飯,兩人坐在陳家門口的院子裏吃生日蛋糕。那時候的青田縣城的夜晚,還沒有這樣多的燈光,漆黑一片的夜空中,不經意劃過一顆流星。
“看,流星!”
“太幸運了,你快許願!”
“我希望——明年我爸媽能回來陪我過生日。”
“你剛剛對著生日蠟燭許的也是這個願望,浪費了!”
“雙重保險嘛。”
那時候,阿峰已經快五年沒見到爸媽了,和陳今越一樣,父母的樣子已經在記憶裏變得越發地模糊。
後來,阿峰沒能等到13歲的生日。
沒過多久,國外傳來消息,阿峰的媽媽又懷孕了。起初並沒有什麼,阿峰還為自己即將有一個弟弟感到雀躍。可後來,村裏的人總跟他開玩笑。
“你爸媽在外麵又生了個兒子,可就不要你嘍!”
“你就在國內陪著爺爺奶奶,對吧,阿峰?”
阿峰的脾氣,隨著這些“玩笑話”變得越來越古怪,學習成績也大幅度下滑,那年冬天期末考之後,他離家出走,三天後,在下遊溫溪撈到了他的屍體。並不是自殺,據警察部門推測,阿峰離家出走,躲在太鶴大橋底下,是被半夜上漲的河水衝下去的。
那是2000年初,一個新世紀的開始,也是阿峰生命的結束。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