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板婆膝下三個女兒,要說多孝順,實在稱不上。紙板婆撿了一輩子紙板,沒什麼積蓄,最擔心的事就是有一天自己病倒了沒人管。
“那天你說像你外婆這樣的老嬢嬢,老了沒點錢傍身是很可憐的,就這麼一句話,我就想到突破口了。我對她說,久病床前無孝子,現在三個女兒對你都一般,等你幹不動了,還指望她們守在床前給你端茶送水?想想絹花阿婆的事!”
隔壁萬山村的絹花阿婆,劉清寧聽王美蓮對王靜提過,就是二舅媽李麗琴的母親。今年年初,一個清晨,在村道上被鎮裏收垃圾的農用三輪車撞死了。
提起這事,王美蓮罵得可難聽,說這一家兒女,全是昧良心的。麗琴那個大哥更是個畜生,自己的老娘,病了不給看病,餓了不讓吃飯,老嬢嬢餓得半夜去垃圾堆裏翻吃的,才被三輪車撞死了。
這一下說到了紙板婆的心坎裏,又抹起了眼淚:“那有什麼辦法呢,哎,我命苦哦,領導!不像你們,吃國家飯的,我命苦。”
“怎麼沒辦法?隻要你口袋裏有錢,你還怕她們不伺候你?搶都來不及!”
“我,我哪有錢?”
“是啊,她哪有錢?”劉清寧疑惑了。難不成也像“老屋修複計劃”一樣,政府給她撥了一筆錢?
陳今越告訴紙板婆,按征地政策,她家戶口底下幾口人,隻能分到一塊宅基地,蓋一棟樓,這是絕對改不了的。
但宅基地的位置,可以改。
“我告訴她,我去幫她做工作,在她家分到的位置邊上,另外規劃出一條路來,這樣她就有了一個兩麵開的門麵。將來我們鎮裏是要大搞旅遊業的,到時候她在這裏開個小賣部,賺點小錢不是問題。就算自己做不動,租給別人,租金也比中間戶要高些。自己手裏有錢,比看兒女良心要可靠得多。”
這話不好聽,卻是實話。
“她就答應了?”
“她還有猶豫,說回去考慮考慮。我又說,她要是同意,我立刻去辦,她要是不同意,那就耗著。將來換了人,她想同意都來不及了。”
就這麼半騙半嚇,紙板婆點了頭。
“難怪鎮裏人都誇你腦子靈活,還真是。”劉清寧感歎。
陳今越撓撓眉:“一點小聰明,不值一提。不過解決了這事,老鐘心情大好,雲上村的事他才肯鬆口點頭,否則你那十萬塊補貼還沒這麼容易拿呢,所以這錢是你該拿的,不必謝我。”
“你那哪是小聰明?吳楚楚跟我說,你上學的時候成績就很好,高考上的還是重點大學。說你畢業了在杭州上班,年薪七位數,不知道為什麼又回來了,到這個山溝溝裏來吃苦。”
“咳,以訛傳訛,沒到七位數。”
“那也不少了。”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你的腦子可靈著呢,到基層來肯定要做出點成績的。紙板婆的事不算什麼,雲上村的項目要真能搞成了,那就是你實打實的功績。她還說你是縣裏相親圈的至尊VIP,縣裏年紀相當的白富美都跟你相過親......”
陳今越原本聽得十分得意,雙腳抵著腳後跟,靠在竹椅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後仰著。他向來知道鎮上、縣裏關於他的傳言很多,誇讚很多,或虛或實,從前不覺得在意,可是從劉清寧的嘴裏說出來,耳根子竟然有些發燙,直到這句“相親圈裏的至尊VIP”出來,腳下一頓,人往後一仰,險些沒被茶水嗆到。
“她這是造謠!”他跳起來,狼狽地撣了撣身上的茶水,想了想,又笑起來:“沒想到你們倆姐妹私底下倒沒少聊我。”
這下輪到劉清寧的耳根子燙了。
一輪明月從東邊爬上來,淡淡地掛在山間。
遠山濃淡錯落。
煤球爐上的水壺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泡,伴著夏日的蟲鳴,村子裏靜悄悄的。
喝了一肚子的茶,這會兒又覺得渴,陳今越輕咳一聲,自己去倒茶。剛滿上,還未晾涼,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狗吠。
陳今越皺眉。
有事。
雲上村養著七八隻狗。
與其說養,倒不如說住著七八隻野狗,都是周邊村鎮裏跑出來的,到了雲上村,村裏老人常給點大肉骨頭,便在這裏長住。
這些狗白日在周圍的山頭玩耍,夜裏聚回村裏睡覺。因為是野狗,警覺性很強,稍有點風吹草動便會發出警報。
兩人著朝狗吠的方向跑去,跑得近了,才聽見有人呼救:“救命,救命!”
陳今越神色凝重,抄近路翻了幾座矮牆,很快消失在夜色裏。劉清寧看得目瞪口呆,連忙加快了腳步。
半路上撞見抄著掃帚跑出來的李阿四:“怎麼了怎麼了?哪裏出事了?”
“像是荷花池那邊。”
“走!”
荷花池在村子的西南角,很大,足有兩畝地。原本荒了多年,全是淤泥堆積,前些日子村容整治,鎮裏派了輛挖機,清出去幾卡車的淤泥。
如今池水清清,碧波盈盈,映著月色銀光。
劉清寧和李阿四趕到,陳今越已經把掉進荷花池的人撈了出來,兩人渾身上下濕透,坐在地上喘氣。
七八隻大狗圍在不遠處,仍舊保持著警惕。
被撈上來的是個男人,衣著打扮不像壞人,看著那幾隻蓄勢待發的大狗,抓住陳今越哇哇大叫:“起開,起開,我怕狗!”
是西班牙語。
這男人亞洲麵孔,危難時脫口而出的卻是西班牙語。
“你沒事吧?”劉清寧用西班牙語問道,“別害怕,這些狗不會攻擊你。”
那男人聽見,臉上立刻流露出“他鄉遇故知”的神情來:“太好了,太好了!上帝!你是西班牙人?”旋即又覺得不對,又改口:“你會西班牙語?”
“我是西班牙華僑。”劉清寧說道。
“太好了,我得救了!”男人長鬆一口氣,將裹滿泥漿的登山鞋脫了,徹底癱坐在了地上,仍舊用西班牙語對劉清寧說道:“我叫盧西奧,非常感謝你救了我。”
一旁的陳今越立刻提出抗議:“抱歉,出於禮貌,請問兩位是否可以用漢語交流?”
“哦,當然,當然,我會講中國話!”對方從善如流,盡管這中文講得十分蹩腳,“你好,我的中文名字是陳顯華。我是華裔西班牙人,我的父母都是中國人。”
“顯華,華裔西班牙人。”劉清寧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