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四)
進了水城寨,設宴又在攢心的一座竹閣子上。
廳上四麵五彩絲毯,八十大漢團坐周圍,簇著柳白眉和崔岷兩個並在上首,樂管一齊響動,虎嘯山鳴。
崔岷看了一眼牆上的刻漏。午時二刻。
他的信報已經送到州府,眼下,隻需再拖住這些人一個時辰。
水城寨中的用物多為竹製,席前茶水也裝盛在竹節樣式的小筒中,崔岷剛一舉杯,柳白眉便猛轉頭盯住他,突然道:
“不對。”
陳添蘊嚇了一跳,上前在她背心慢慢一撫:“幹娘,什麼不對?”
柳白眉露出一個無齒的嘴,她年歲已然極老,口角都深深縮進口腔內,雖說口條仍利落非常,隻是一旦說話,就要落出涎液,兩個青衣小女舉帕子侍立在旁,說不及兩句,就要換一條棉綃。
她攀住椅子扶手,湊臉過去問道:“崔老板,你平日裏喝茶麼?”
崔岷放下手中竹筒:“崔某莊子上做的就是茶葉行當,當然是要喝的。”
柳白眉搖頭一哂:“‘要喝’,也不是‘情願喝’嘛,崔老板這手法,就顯得很外行了。我前幾年去應天,見喬山久那老頭子,他那裏排場可多,什麼搓茶、歸一、雙龍出海,兩片小白碗蓋舞得花兒似的,是個真正愛茶癡心的人。你既是他學生,怎麼一點也沒學來?”
陳添蘊悄聲道:“幹娘,我們這裏寡竹筒子裝水,你要人家怎麼整那些閑功夫?”
崔岷聽出弦外之音,也舉杯笑道:“老師太說的哪裏話?一方水土養一方脾胃,地方不同,喝茶自然也各有各的喝法,講究的是主人一片心意,江南儀禮藝巧,滇西的風化淳質,都是各盡地主之誼。”
柳白眉笑眯眯道:“這麼說來,喬老頭和你喝的慣來是江南青茗,三蒸三炒,是精細東西。我們玉樓幫用竹筒子裝茶,和村野田頭的蓋碗也沒什麼區別,可不叫你們覺得委屈麼?”
崔岷搖頭,訝然道:“老師太,我們各自在殿下手底下討個生計,用度再精細,也都不是自己的。不瞞您說,去徽州、杭州、南京這樣的地方走一遍,能揀出來幾個自家裏喝茶,也要布那排場的?儀式禮的歸儀禮,自家用的歸自家用,真不講究起來,都是大葉子兌水,哪還分什麼這個芽那個茗的?”
柳白眉微微驚異,“這也不對吧?你老師是喬山久,陳王那邊的好處怎麼會吝嗇,哪裏就要這樣窮酸啦?”
崔岷笑一笑:“都是養蠶的娘子,哪一個敢穿羅著錦?替大人們守門戶,掙得再大的家業,也成不了家私。譬如這次來見您老,也不是誰的私心。隻是若滇西與江浙兩地齊心,南北商貿暢通,大人們辦事,也要方便不少。我們便是腿跑斷了,也能算得沾光。”
柳白眉大笑出聲,手中盤玩的三兩玉珠嘩啦作響,那珠子形製別致,兩頭尖巧,腹中渾圓,正是從“低光荷”的蓮房中取出來的。
她笑了半晌,終於道:“那麼崔相公,雲州這片的茶,你要收多少?”
崔岷起身道:“雲州能產多少,我們便收多少。”
柳白眉嗤了一聲,“崔相公,這就是你空口編排的本事了,雲州能產多少,可不是我老婆子施個法,像後土娘娘一樣在大朝山裏仙水一點,就憑空往外冒茶芽。崔相公這邊沒個準數,我們這裏要是產得多了,往哪處銷?難不成都倒進瀾滄江裏頭麼?”
崔岷搖搖手:“老太師,話也不是這麼說。大道有情,長養萬物,自農耕以來,土裏能生出來的東西,無一不能供人給用。既然有人用,就沒有不能銷賣出去的道理。”
“而之所以自古商賈牟利,爭相不讓,無非是因為市客不漲、銀錢有限,就單說茶這一樣貨物,今年喝毛峰的人多了,難免就要冷落些龍井。與其逮著眼前的市客去銷賣,不如將別人的客量換成我們的、將沒有的客量製造出來。”
柳白眉身子前傾了些:“怎麼說?”
崔岷將杯中茶水傾倒,杯底的普茶團條也隨之掉落,“二十年前,我朝謝大人曾作《滇略》,載誌滇地山川風俗、人物品略,對於普茶已多有讚頌,稱其條索緊結,味高香濃,湯色也明淨淳亮,是難得的茶中真品,但這麼些年來一直龜縮滇西一隅,往北再走五百裏,莫說其他的,連普茶的名字恐怕也不曾聽過了。”
“因此這一帶的茶莊被耽誤,不是普茶比江浙的這個那個的茶葉差些,而是耽誤在生在了滇西。這裏離中土遙遠,官道也是剛剛通開,就算這幾年有些大膽的向北邊去運送普茶,畢竟規模零散,給量也稀少,如何能成得了氣候?”
“但若是徽州百十商戶鋪子一同來購普茶,轉運中原,屆時明年的明前茶會上大批普茶初露頭角,再有人傾力,畢竟普茶的品質在這裏,又有我們自己人保著,也不必憂心地生壓價,市價必高。屆時提及我朝名茶香茗,不提及滇西普茶,那才是沒有道理的事情。”
堂上樂聲已退,柳白眉半天不響。
陳添蘊覦了半天她的臉色,終於催道:“幹娘,我覺得崔老板所說在理!”
柳白眉拍一拍她的手背,慢吞吞道:“你急什麼?”
轉而向崔岷一哂:“崔老板,你說的事情,也的確是他們下麵莊子裏的一件痛處,就是為全我這閨女的心願,也沒有回絕的道理。隻是有一樁事我不明白——這茶葉的弊疾也不是三兩年了,殿下和喬老頭那邊怎地突然記起來要幫我們?”
崔岷歎了一聲:“老師太,做這樁生意,是你我得利,也更是殿下的關切所在。”
他起身供上一卷長軸。
一張燕國的全境坤輿圖徐徐展開,南至瓊、崖,北抵雲、朔,上下萬頃,江、河東流入海,東西兩萬餘裏。
“老師太,如今滇西、北戎邊境已有動作,邊境戰馬正是吃緊。朝裏前些年在邊境設了茶馬易政司,若是有動作,畢竟路途遙遠,茶品中間差價盤剝,傳到滇西這頭不知還能得幾分利錢?可若是普茶自己就能市易良馬——”
前些年滇南於大理諸國道路方通,茶馬市易道路正興,邊境戰馬的價格,當今如若以江浙一帶茶葉為貴重,茶馬交易仍需用如若就近就有這麼一種茶市價抬高,於茶馬交易上必然是極為便宜。
這才是殿下最要緊的關情。
柳白眉不語,半晌道:“即便如此,又能如何抬價?這中間可少不了成噸價的銀錢。聽聞朝中今年虧空便已有百萬雪花銀,崔相公便是大富戶,大概也抵不上這麼大的身家吧?”
崔岷揚眉一笑,“徽州不止崔某一個商人,自然,陳王殿下手底下,也不止一個喬大人。殿下千秋宏圖之業,上下一心打點已經是完全周備,今天隻等老師太一個點頭。”
“好!”
陳添蘊拍掌道:“崔老板,有崔老板今天這一番解釋,我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轉頭又道:“幹娘,這回可以了罷!”
柳白眉也笑,顫巍巍舉杯湊到口邊:“是不錯。”
她慢慢呷了一口茶水,喝得簌簌有聲,聲音忽然很輕:
“隻不過,你這單生意,根本是瞞著喬老頭過來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