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命退千夫(六)
府衛軍隊被困在了水澤之外。
他們整軍備馬半月有餘,昨日卯時,便得了越欒通傳的憑信,即刻動身,曲江回流,攏共五百餘人,連跨臨平、雲水兩條河道,車船人馬均無掛礙。
獨獨一到水城寨附近,雲天霎然陰晦,江麵上卻見一片霧靄低徊,卻並無一絲風氣,四周峻峰壓水,攢簇著尖削的山頭合抱聚攏,如當空落下一隻青龍巨爪,一派寒碧森森。
指揮使名叫林元禮,今年剛及而立,是個團臉髭須長眉漢子,略有些福相,鼓凸出個半個肚子,負手站上甲板,中氣甚足:“諸位悉心些,入口定然在這附近,切莫焦躁!”
他側眼瞧了瞧獨自靜坐船頭的越欒,暗自一歎。
越欒捏著那枚胭脂蠱蟲,悶聲不語。
他們已經蹉跎半日,尋人的胭脂蠱一路都伶俐活潑,偏到此處,如醉酒三斤,翹著百十隻腿腳,簧片般抽搐震顫,無論如何再不動催動。
江上霧氣深重,茫茫一片流霜似的白。隻能望見衛軍散落江上,斷頭蒼蠅一樣的斑點影子。
崔岷還在水城寨中,此時再不進,恐怕是真正凶多吉少了。
林元禮下了艙板,披來一件長衣,歎道:“欒丫頭,你早些進船艙裏頭去,這地方透著古怪,不是你一個小小女子能架受得住的。”
越欒嘴角一抿:“林大人,我自小就在水上,不怕這個。”
林元禮看著她,這姑娘早上不到卯時進的順寧府衙,騎跨一匹紅馬,瞧著年齒極幼,雖說江湖兒女當家甚早,早早摻和進這樣匪幫事務,也不知是吉是凶。
府衛軍陣法跳蕩,首尾參合,林元禮領兵求穩,旌旆招搖下,五百人呈兩翼緩緩分開,牛乳一樣的江水裏浮起灌木,徐徐如林,極是動靜有素。兩翼分作東西背道逆行,不出一刻鐘,卻從南北兩處彙合到原地。
兩隊人馬在江心麵麵相覷,一個隊長失聲道:“林大人,這裏……這裏根本走不通!”
大沼中是沒有生息的,這片水澤中照射不進日光,方向全然無法判斷,林元禮吩咐手下一個衛長:“羅盤拿來。”
磁針輕輕晃動,緩緩指定一處,林元禮眉頭緊鎖,正要判斷他們眼下方位,就聽得舵上“咦”了一聲,眾人看去,指針卻微微一晃,全然調轉過一個方向。
林元禮麵色一滯,“這是個壞的?”
“大人,這是從庫房裏新拿的,不至於……”
話音甫落,那磁針卻如聽得見人語,有意裝邪作祟,兩梢一顫,疾速嗡嗡旋轉起來!
越欒那頭凝神水麵,大聲道:“小心,這水下頭有東西!”
一陣輕輕低呼,隻見水麵裂成百來個扇狀格子,一雙無形大手在當空捭闔。霎時間天旋地轉,一陣無根的勁風劈頭吹過,眾人緊緊抓住桅杆,白茫茫煙吹雲湧,耳邊“嗚嗚”風聲大作,轉瞬回頭,江霧更濃,身邊的船隻全不見蹤影!
“林大人?!”
“林大人!”
水霧中音響不辨來源,一時間四麵均有人聲。嗡嗡一片響起,更是混亂。
林元禮也看不見其餘船隻,大霧中高聲喝止:“肅靜!各路船隊在原地歇整,不要再擅動!”
轉頭也愁極:“這賊窩的水中機括竟也暗含奇門之術,恐怕難辦。”
空中似有極小氣流吹過,吹得人耳鬢生涼,越欒屏息凝望半空,隱隱見得幾絲兒銀光飛爍,心念如電,忙指給林元禮看:“是那東西操持的。”
林元禮循聲一望,這才看見當空幾道銀絲倏忽間飛竄而過,縱橫經緯,絕非人力所使!隻能聽得耳中沙沙有聲,水麵汩汩大噪,隱隱能望見巨大的齒輪在江下轉動。
他自是土生土長的雲州人,竟從不知還有這樣的地方!
當即怒道:“這絕非一時間能布置下的,這就是玉樓幫的水匪的守城機括!”
越欒沉吟片刻:“我去將它們機絲斬斷試試。”
說話間足尖一點,旋身飛上,順勢拔出一個衛兵的腰刀,如同一片落雨幽燕,轉瞬已現身在江心上。
半空中的機絲仍在飛梭來往,林元禮隻見當空又是一道銀白的鐵弦穿梭,直取越欒後心處,大叫一聲:“當心背後!”
話音未落,越欒卻足下一點,竟當空站住,堪堪擦那鐵弦偏過,憑空不知借了什麼力,刀背一貼,隻聽得“崩崩!”兩聲,當空斬落兩道鐵弦。
林元禮驚魂甫定,這時才看清越欒足下又是一道更細的機絲,飄搖柔韌,幾如蛛絲一般。
與此同時,水下一陣隆隆作響,三隻巨大的齒輪“嘩”地浮上水麵,兩頭機線盡斷裂,在洲中幾塊浮地生生散開,迷霧頓時消卻三尺,顯露出青白分明的水道。越欒回刀入鞘,翩身落回船頭,刀柄遙遙一指:“林大人,隻消斷了他們這‘筋骨’便行。”
林元禮定了定神,喜道:“大家一起上,各自瞄準了這水麵上空的機絲斬斷!”
“是!”
“是!”
四麵八方齊聲應和,一時間丁零當啷,水霧朦朧中,之間的白光閃爍,無數根鐵弦應聲飄落,水麵上一片蜉蝣的斷腿。
更多的齒輪從水底崩壞,大塊大塊癱瘓、沉浮。忽然,霧氣更濃,那水麵上死屍一般的機括憑空活動起來!
一片遊光浮錦,如蜘蛛將死,剖腹嘔心,空口又吐出更多銀白鐵絲。
林元禮愕然,“妖術!這是什麼妖術!”
一時間方位大變,擠兌,隻能遠遠聽見其餘船隻上擁堵碰撞,一片哄亂。
越欒也是眉頭大皺:“林大人,這用的是奇門之術。中間做了一層嵌套,方才的銀絲鐵弦蠻力可解,但這個……”
如若沒有真正深諳此道的人物襄助,恐怕是真正再也出不去了。
林元禮不言不語,死死盯著江心,高聲音下令:“開船!把這些東西撞散!”
越欒急道:“大人,你要硬闖嗎?”
“既已到此處,便沒有回頭的路了,索性就硬闖又能怎樣!”
一片混亂中,忽然聽得輕輕一道聲音:“離、坎位,上三。”
林元禮心念如電,應聲指揮道:“離、坎二部,北行三裏!”
遠隔著濃霧,那頭竟還能聽清,隻見那兩個衛部微微向北挪動,過不多時,一道清清白白的空檔水域裸露出來。
越欒大喜:“成了!”
一轉頭,循聲向來人望去,白霧靄靄的江上,另有十幾片柳葉似的影子分拂走出。
為首的那個影子高昂如蛇,看不清頭臉。隻見一襲藍衫翩然乘船而至,迷霧中走出個人,眉目疏闊,蓄著一把拃長的山羊須。身後竟也是十來隻小舟,隔著小洲遙遙見禮:
“草民唐承毓,見過林指揮使。”
越欒微微一驚,僅僅幾日不見,他顯得更是憔悴,神情容色全無往日倨傲,全然似換了個人,陡然一見,幾乎認不出了。
更要緊是,以他和陳添蘊那如膠似漆的架勢,整日裏幾乎是寸步不離的,眼下他不在玉樓幫的水城寨裏開張設宴,怎會在這裏?
林元禮思索片刻,道:“唐老板,我記得你,不過——三秋社什麼時候在這裏也開了新鋪麵?”
他麵色一寒:“你在這裏埋伏多久了?”
“萬萬不敢,”唐承毓默了一晌,突然撩開衣擺,隔船撲通跪下:
“草民是來幫諸位的。”
水上霧氣深重,四麵兵戈鐵甲,都看不清麵孔。
一片陰沉的無聲審視,連同白霧、千二百裏的瀾滄江、一齊沉沉纏裹上身。十年來奪魂索命、吸髓跗骨,如今要他一並清償了。
“砰”!
他在艙板上一頭磕下,大聲道:“草民唐承毓,祖籍晉中,十年前被玉樓幫屠戮滿門,家門橫禍,鬻男娼女,才到今天這般田地。”
血流從他的額角緩緩蛇行而下,爬過艙板、船舷,灌鉛般濃稠,點點滴滴沉落江底。
“玉樓幫幫主柳白眉、三秋社當家陳添蘊合謀傾軋,辱我父母,殺我族兄,草民堅忍茹苦,等諸位相救已久!”
“此次誓與滇匪不共戴天,願傾三秋社全部家當、項上人頭一顆,盡助大人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