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冬。
北風如刀,卷著碎雪,割在江衛國的臉上,生疼。
他蜷縮在街角一個破敗的電話亭裏,身上隻裹著一件撿來的、破了無數個洞的軍大衣。
大衣又薄又臟,根本擋不住這零下十幾度的嚴寒。
他的身體早已僵硬,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成了冰渣。
“餓......”
江衛國的嘴唇幹裂,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在心裏無聲地呐喊。
他已經三天沒吃過任何東西了,胃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灼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絞痛。
可比饑餓更刺骨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與悔恨。
他想不明白,自己勤勤懇懇一輩子,省吃儉用,為兒女掏心掏肺,怎麼就落得這麼個被活活凍死、餓死的下場?
大兒子江建軍,他引以為傲的大學生。
二十年前,為了他那虛無縹緲的“出國夢”,逼著自己賣掉了唯一的祖宅。
錢給了,他卻連一張去國外的船票都沒買,轉身就拿著那筆巨款在南方跟人合夥做生意,賠了個底朝天。
女兒江小紅,他捧在手心裏的明珠。
被一個油嘴滑舌的“鳳凰男”迷了心竅,偷走了家裏最後一點積蓄,遠嫁他鄉,從此杳無音信,仿佛他這個爹死了。
就連他的老伴王淑芬,那個跟他過了大半輩子的女人,也在兒子賠光家產後,卷了鋪蓋住進了女兒家,臨走前還指著他的鼻子罵他是“窩囊廢”。
家沒了,錢沒了,親人也沒了。
六十歲的江衛國,像一條被榨幹了所有價值後隨意丟棄的野狗,被他最親的人,親手推向了死亡的深淵。
一陣劇烈的咳嗽讓他本就衰敗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死死攥著胸口,那裏藏著他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一塊祖傳的、邊緣有些發紅的墨玉。
他記得,那天建軍回家,說是做生意還缺點錢,讓他把這塊玉賣了。
他沒同意,那是他爹留給他的念想。
江建軍見他不肯,上來就搶,推搡之間,他的頭狠狠磕在了桌角上,鮮血直流。那血,恰好染紅了這塊墨玉。
也就是從那天起,他被徹底趕出了家門。
“報應......都是報應啊......”
江衛國的意識開始模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在工廠裏揮汗如雨,隻為給孩子們多掙一個饅頭錢;他看到了孩子們圍著他,奶聲奶氣地喊著“爸爸”;他也看到了他們長大後,那一張張冷漠、貪婪、厭惡的臉。
原來,人心真的可以涼薄到這種地步。
如果有來生......
不,他不要來生了。太苦了。
若時光能倒流,他隻願從未有過這雙讓他操碎了心的兒女。
他要親手......親手把這些吸血的白眼狼,一個個......
徹骨的寒意徹底吞噬了最後一絲溫度,江衛國的身體猛地一顫,緊攥著墨玉的手無力地垂下,渙散的瞳孔裏,倒映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
“爸!你到底想什麼呢?建軍的前途要緊,還是你那破房子要緊?”
“就是啊老頭子!建軍可是咱們江家唯一的大學生,他要出國留學,那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你個當爹的,砸鍋賣鐵也得供啊!你磨磨蹭蹭的,是想耽誤我弟一輩子嗎?”
尖利刺耳的聲音,像一根鋼針,狠狠紮進了江衛國的腦子裏。
他猛地睜開眼睛。
沒有冰冷的寒風,沒有肮臟的電話亭,更沒有那深入骨髓的饑餓。
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家那熟悉的、刷著白灰的牆壁。牆上掛著一張領袖畫像,畫像下的老式日曆牌上,清清楚楚地印著幾個大字:
1960年,10月7日。
江衛國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1960年?
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死在1980年的冬天!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看到的不是一雙幹枯如雞爪、布滿凍瘡的老人手,而是一隻寬厚、粗糙、布滿老繭,卻充滿了力量的大手!
這是......他四十歲時的手!
“爸!你倒是說話啊!廠裏房管科的李科長都等著呢!隻要你簽個字,錢馬上就能到手!我明天就能去報名了!”
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將江衛國的思緒拉回現實。
他緩緩轉過頭,一張既熟悉又無比憎惡的年輕臉龐出現在他麵前。
是他的大兒子,江建軍!
此刻的江建軍,二十歲出頭,穿著一身幹淨的白襯衫,頭發梳得油光鋥亮,臉上帶著一絲不耐和誌在必得的傲慢。
他手裏正端著一個大海碗,裏麵是滿滿的白米飯和幾塊肥得流油的紅燒肉,正一邊大口吃著,一邊催促。
在他旁邊,站著一個同樣年輕的女人,正是他的女兒江小紅。
她抱著胳膊,撇著嘴,一臉的理所當然。
飯桌的主位上,坐著他的妻子王淑芬,正用那雙顛倒黑白的眼睛瞪著他,“江衛國,我可告訴你,建軍的前途要是毀在你手裏,我跟你沒完!”
在屋子的角落裏,一個瘦弱的女人抱著一個更瘦小的女孩,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喘。那是他的兒媳李秀蘭和他的孫女江暖暖。
這一幕何其熟悉!
江衛國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的血液在瞬間衝上了頭頂!
他想起來了!
就是這一天!1960年的10月7日!
江建軍以“出國留學深造”為名,夥同王淑芬和江小紅,逼著他賣掉單位分的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
前世的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
聽著兒子畫的“光宗耀祖”的大餅,被老婆女兒一哭二鬧三上吊逼得沒了辦法,最終含著淚,在賣房合同上簽了字。
可結果呢?
江建軍根本沒去什麼國外!
他拿著那筆在當時堪稱巨款的賣房錢,轉頭就下了海,結果被人騙得血本無歸,還欠了一屁股債!
而他們一家,就因為沒了房子,隻能擠在工廠提供的臨時工棚裏,受盡了白眼和嘲諷。他一輩子的積蓄和臉麵,都在這一天,被這幾個白眼狼親手斷送!
而此刻,江建軍手裏端著的那碗飯,那碗香噴噴的紅燒肉,更是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了江衛國的眼睛裏。
他想起了自己凍死前,那三天三夜的饑餓。
想起了自己臨死前,還在奢望能有一口熱飯吃。
而他的好兒子,在逼他賣房、毀他一生的這個當口,卻正心安理得地吃著他用血汗換來的肉!
一股壓抑了二十年的滔天恨意,夾雜著死亡線上歸來的暴戾之氣,在江衛國的胸腔裏轟然引爆!
“你很想我去簽字,是嗎?”
江衛國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但卻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
江建軍正夾起一塊最大的紅燒肉,聞言想也不想地答道:“那當然了!爸,你快點,別耽誤事!”
“好,我成全你。”
江衛國點了點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陡然射出駭人的精光。
在江建軍錯愕的目光中,江衛國猛地站起身,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大海碗!
“你......”
江建軍話還沒說完,江衛國已經揚起了手。
“啪——!”
一聲脆響!
那隻盛滿了米飯和紅燒肉的搪瓷大碗,被江衛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了江建軍的腦門上!
碗,應聲而碎。
滾燙的肉塊和黏糊糊的米飯糊了江建軍一臉,油膩的湯汁順著他的頭發絲往下淌,狼狽到了極點。
“啊!”江建軍發出一聲慘叫,捂著被砸得嗡嗡作響的腦袋,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全家人都驚呆了!
王淑芬和江小紅張大了嘴巴,像是見了鬼一樣。在她們的記憶裏,江衛國就是個悶葫蘆,是個隨便她們怎麼拿捏的軟柿子,別說打人了,這輩子連句重話都沒說過!
角落裏的兒媳李秀蘭也嚇得渾身一抖,懷裏的孫女江暖暖更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但江衛國沒有停。
一碗,不夠!遠遠不夠!
前世二十年的恨,凍死街頭的怨,豈是這一碗能泄掉的?
他雙目赤紅,一把揪住江建軍的衣領,那隻四十歲鉗工孔武有力的大手,像一把鐵鉗,死死地箍住了自己“好兒子”的脖子。
“出國?留學?”
江衛國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地獄惡鬼般的森然寒氣。
“老子辛辛苦苦在工廠裏給人家當牛做馬,換來的白米飯、豬肉,就是給你這種畜生吃的?”
“老子省吃儉用,把家底都掏空了,就是為了讓你賣了房子,去當一個敗家子?”
“你這個連自己親爹的骨頭都要敲碎了熬油的白眼狼!”
話音未落,江衛國蒲扇般的大手揚起,對著江建軍那張還沾著米粒的臉,左右開弓!
“啪!啪!啪!啪!”
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小小的屋子裏回蕩不休!
每一巴掌都用上了他全身的力氣,每一巴掌都灌注了他前世所有的怨毒!
江建軍徹底被打懵了,他隻覺得眼冒金星,兩耳轟鳴,嘴裏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江衛國!你瘋了!你敢打兒子!”王淑芬終於反應過來,尖叫著撲上來,想去抓撓江衛國的臉。
“滾開!”
江衛國看都沒看她,反手一推!
王淑芬那點力氣哪是他的對手,被一股巨力推得一個踉蹌,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爸!你別打了!你打死我哥了!”江小紅也尖叫著上來拉扯。
江衛國眼神一橫,那嗜血的目光掃過去,江小紅嚇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地鬆開了手,連退了好幾步。
眼前的這個爹,太陌生了!太可怕了!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江衛國打得手都麻了,這才一把將已經變成了豬頭的江建軍狠狠摜在地上,然後抄起飯桌上那把用來分肉的、明晃晃的菜刀,“砰”的一聲,狠狠剁在了八仙桌的正中央!
整張桌子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賣房子?可以!”
江衛國胸膛劇烈起伏,指著地上的江建軍,衝著已經嚇傻了的王淑芬和江小紅,一字一句地咆哮道:
“今天,你們誰想賣這套房子,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或者,你們誰有本事,現在就把我這條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