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江衛國跟在鐵山身後，兩人一前一後，默然無語。

穿過幾條寂靜無人的胡同，他們再次來到了那家“靜心茶館”前。

與白天那副門可羅雀的冷清模樣不同，此刻的茶館裏，竟是燈火通明，溫暖的橘色光暈從雕花的窗格裏透出來驅散了周遭的幾分寒意。

鐵山推開門，一股混雜著上等茶香與飯菜香氣的熱浪撲麵而來。

江衛國的目光一掃，心頭微微一震。

大堂裏隻有一張桌子點著燈，正是白天他與孟昭林對坐的那張八仙桌。

桌上擺著幾樣簡單的下酒菜，一碟花生米，一盤鹵豬耳，還有一碗熱氣騰騰的燉菜。

桌邊坐著兩個人。

其中一個自然是那位氣度不凡的“閻王”孟昭林。

而另一個赫然便是白天向他討要薑片的那位老者——老方！

此刻的老方，與白天那副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樣子判若兩人！

雖然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舊棉襖，腿也還是瘸著，但他的臉上卻泛著一層健康的紅光，原本渾濁無神的雙眼此刻炯炯有神，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激動與喜悅。

他一看到江衛國進來便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因為動作太急，險些被自己的瘸腿絆倒。

“江......江同誌！”老方拄著拐杖，快步迎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江衛國的手，那雙粗糙的手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你......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江衛國能感覺到，老方的手掌幹燥而溫熱，與白天那種冰涼的觸感截然不同。

他心中大定，知道自己的“九陽烈薑”，成了！

“老方坐下說別激動。”孟昭林發話了他的聲音依舊溫和但看向江衛國的眼神裏卻多了一絲難以掩飾的銳利和審視。

老方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他拉著江衛國在桌邊坐下，嘴裏還在不停地念叨著：“神了！真是神了！江同誌，你那藥薑，簡直比神丹妙藥還管用！”

他激動地指著自己的腿，“我這老寒腿，十幾年了沒睡過一個安穩覺。今天上午回去，我照您說的掰了一小塊泡水喝，剩下的貼在膝蓋上。你猜怎麼著？不到半個鐘頭，就感覺一股熱氣從膝蓋往裏鑽，又麻又癢，舒服得我差點叫出聲來！這一覺，我直接睡到了天黑，醒來的時候，渾身都是汗，但腿上的那種鑽心疼，好了七八成！半輩子沒這麼舒坦過！”

孟昭林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隻是將一個斟滿了白酒的酒杯，推到了江衛國的麵前。

等老方說完了他才緩緩開口，一字一頓地說道：“江兄弟，我孟昭林這輩子，不輕易欠人情。老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治好了他，就是治好了我。”

話音未落，他從懷裏掏出一個沉甸甸的用藍布包裹著的東西，直接推到了江衛國的麵前。

布包落在桌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這裏是五百塊錢，還有五十斤糧票，十尺布票。”孟昭林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這是定金，也是我的誠意。以後，你手裏的這種藥薑有多少我收多少。我全包了！”

五百塊！

還有那麼一大疊在這個年代比錢還金貴的票據！

這筆巨款，足以讓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瞬間成為人人豔羨的“萬元戶”！

也足以讓任何一個人，為之瘋狂，為之鋌而走險！

連站在一旁的鐵山，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都閃過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

老方更是倒吸一口涼氣，他知道老板出手大方，卻沒想到會大方到這個地步！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江衛國卻並沒有立刻伸手去碰那個足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布包。

他的目光從那沉甸甸的布包上掃過，然後抬起頭，迎上了孟昭林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平靜地搖了搖頭。

“孟老板，你的誠意我心領了。”江衛國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但這個我不能全收。”

孟昭林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怎麼？嫌少？”他的語氣裏，帶上了一絲危險的意味。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錢，我可以不要這麼多。我隻要一百塊，作為藥薑的本錢。剩下的我想請孟老板幫我一個忙。”

孟昭林眼中的意外之色更濃了：“你說。”

“我需要一個絕對安全的渠道，定期購買一批糧食和肉，我江衛國自己出錢。”江衛國的眼神變得異常認真，甚至帶上了一絲懇求“白麵大米豬肉雞蛋......我需要這些東西，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家裏真正關心我的人。我要讓她們......吃飽穿暖。”

他說這話時，腦海中浮現出的是李秀蘭那瘦弱的身影，和孫女暖暖那張蒼白的小臉。

他死過一次比任何人都清楚，在這個匱乏的年代，金錢有時候就是一串冰冷的數字，而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一塊肥得流油的紅燒肉，才是能讓人活下去的最實在的東西！

雅座裏，陷入了一片寂靜。

孟昭林臉上的審視和銳利，在這一刻，如同冰雪般消融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不為巨款所動，心心念念隻為家人吃飽穿暖的男人，那雙洞察人心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種發自內心的真真切切的欣賞！

他見過太多被金錢迷惑了雙眼的人，見過太多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狠角色。

像江衛國這樣，在巨大的誘惑麵前，依舊能保持本心不貪財重情義的漢子，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了。

“哈哈......哈哈哈哈！”

孟昭林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爽朗而暢快，充滿了久違的喜悅。

“好！好一個重情重義的江兄弟！”他伸手重重地拍了拍江衛國的肩膀，“你這個朋友，我孟昭林，交定了！”

他將那個布包推了回去態度卻已截然不同：“錢，你必須收下！這是你應得的！至於你要的東西，小事一樁！”

他轉頭對鐵山吩咐道：“鐵山你聽著，從明天開始，每周，不，每周三次給江兄弟家裏送十斤大米，十斤白麵，五斤豬肉，二十個雞蛋！記在我的賬上！什麼時候江兄弟說停，你再停！”

“是，老板！”鐵山甕聲甕氣地應道，看向江衛國的眼神，也多了一絲由衷的敬意。

江衛國心中一暖他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用自己的真誠，徹底贏得了這位地下王者的尊重。

“孟老板，這使不得，錢我不能白要東西更不能白拿......”江衛國連忙推辭。

“讓你拿著就拿著！”孟昭林一擺手，語氣不容置喙，“這是我給弟妹和侄女的見麵禮！你要是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孟昭林！”

話說到這個份上，江衛國便不再矯情。

他鄭重地將布包收下，對著孟昭林，深深地抱了抱拳。

“孟大哥，大恩不言謝。以後但凡有用得著我江衛國的地方，您一句話。”

這一聲“孟大哥”，叫得孟昭林心中無比舒坦。他親自給江衛國倒滿了酒，笑道：“來喝酒！”

這一夜，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江衛國起身告辭。

孟昭林讓鐵山親自去送。

當江衛國走到二樓樓梯口時，孟昭林那看似隨意的聲音，卻突然從背後傳來。

“對了江兄弟。”

“你這藥薑，能量產嗎？”

“我有些老戰友，身上也都有舊傷......”

江衛國的腳步猛地一頓，他回頭看去隻見孟昭林依舊坐在燈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仿佛隻是隨口一問。

“能。”

江衛國留下一個字便轉身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