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裏,有了人言的鹹味。
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腳步聲很雜,踩在雨後半幹的泥地上,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像是一群焦躁的牲口。
江衛國放下手裏正在擦拭的油燈罩,那雙在煤油微光下顯得格外深邃的眼睛,緩緩抬起,望向了那扇將內外隔絕的院門。
他聽見了。
聽見張家男人的哭嚎,像一把鈍刀子在拉扯空氣。
聽見村裏人的竊竊私語,像無數隻潮蟲在黑暗中蠕動。
更聽見了那個年輕公安中氣十足的話。
蘇秀雲的臉,“刷”的一下白了,她死死捂住懷裏萌萌的耳朵,身體不受控製地發抖。
“公......公公......公安......來了......”
“不怕。”
江衛國吐出一個字,聲音平穩得像院裏那塊磨刀石。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油燈的搖曳下,投在牆上,如同一尊沉默的山鬼。
他怕的,從來不是這些穿著製服、滿嘴規矩的凡人。
他怕的,是前世那種被最親之人吸幹骨髓,最終爛在泥裏的無力。
如今,他自己就是規矩。
“咚!咚!咚!”
院門被擂得山響,力道之大,震得門框上的塵土簌簌落下。
“開門!公安執行公務!裏麵的人快開門!”
江衛國沒有立刻去開。
他轉身,走到灶台邊,將昨夜那鍋為防狼襲而準備的、熬著普通草藥的“安神湯”又添了把火。
灶膛裏,火苗“呼”地一下竄起,映得他半張臉忽明忽暗。
做完這一切,他才邁著沉穩的步子,走過去,拉開了門閂。
“吱呀――”門開的瞬間,屋外所有的嘈雜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驟然一靜。
江衛國就站在門內光影的交界處。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用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平靜地掃過門外的每一個人。
他的目光掠過那個年輕公安臉上的亢奮,掠過老公安眉頭的凝重,掠過張家男人臉上的悲憤,最後,落在了那個在人群中手舞足蹈、狀若瘋魔的張二狗身上。
那眼神裏,沒有一絲波瀾,既無憤怒,也無心虛,隻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冰冷的悲憫。
這副姿態,讓原本氣勢洶洶的年輕公安,心頭莫名一窒。
他準備好的一肚子嗬斥,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還是張二狗的爹先崩潰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指著江衛國,對兩個公安哭喊道:“公安同誌!就是他!就是他搞的鬼!我兒子聞了他家飄出來的邪氣,就......就瘋了啊!他會妖法!他就是個妖怪!”
“肅靜!”
年輕公安回過神來,厲聲喝止,然後向前一步,逼視著江衛國,聲音嚴厲:“江衛國!你被舉報使用封建迷信手段,傷害群眾身體健康!現在,我們要對你家進行搜查!你最好老實配合!”
“妖法?”
江衛國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仿佛在咀嚼這兩個字。
他沒有看那個咋咋呼呼的年輕公安,而是將視線轉向了旁邊那個一直沉默觀察的老公安。
“同誌,”
他緩緩說道,“你說的是這個嗎?”
他側過身,讓開了門口的位置。
一股濃鬱辛辣,卻又帶著安神氣息的草藥味,伴隨著灶膛裏燃燒的木柴香,從屋裏飄散出來,瞬間衝淡了院裏緊張的空氣。
屋裏,燈火通明,蘇秀雲正抱著孩子坐在桌邊,桌上還擺著沒收拾的碗筷。
一切,都是最普通、最正常不過的農家景象。
江衛國指了指灶上那口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瓦罐,語氣平淡地解釋:“前夜,村裏遭了狼災,家門口死了七八頭畜生。血腥氣太重,怕引來瘟疫,也怕驚擾了孩子。我這是在熬煮驅邪避穢的草藥湯,熏一熏屋子。都是些山裏常見的艾草、雄黃、蒼術。這方子,還是當年在部隊裏,老軍醫教的,說是能防疫,也能讓牲口安生。”
他頓了頓,歎了口氣,目光再次投向瘋瘋癲癲的張二狗,眼神裏滿是“無奈”和“惋惜”。
“至於二狗子......或許是他身子骨虛,陽氣弱,受不住這草藥的剛烈正氣,衝撞了?”
這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滴水不漏。
既解釋了“香味”的來源,又把“中邪”引到了一個唯心卻又無法辯駁的“體質”問題上。
年輕公安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他總不能說部隊軍醫教的防疫方子是“妖法”吧?
這時,那個一直沉默的老公安終於開口了,他叫李衛東,是縣裏刑偵隊的老人,見過的怪事比年輕人吃過的鹽都多。
他盯著江衛國的眼睛,沉聲問道:“你家有狼襲?我怎麼沒接到報案?”
“死了幾條野狗而已,還要麻煩政府嗎?”
江衛國淡淡地回應,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李衛東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打量著眼前的江衛國。
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與他農民身份極不相符的、山一般的沉穩和海一樣的氣場。
他不像是在接受審問,倒像是在考校他們。
李衛東的心沉了下去。
他意識到,今天這事,恐怕不簡單。
“你說你是給國營飯店供貨的技術員?”
他換了個話題,突然問道。
這是他來之前,聽村幹部提了一嘴,特意記下的。
“是。”
江衛國點頭,轉身從堂屋的抽屜裏,拿出了那張早已準備好的、被王廚師蓋了章的“定向采購協議”,遞了過去,“這是我跟紅旗公社還有縣飯店簽的協議。我負責培育一些特殊的農作物品種。公安同誌,我所有的實驗,都是有記錄,受管製的。如果是因為我實驗的農作物花粉,意外導致了張二狗同誌出現過敏性幻覺,那這是生產事故。我們應該立刻送他去衛生所,進行科學的診斷和治療。”
他看著年輕公安,一字一頓地說道:“而不是在這裏,大喊著‘妖法’,開曆史的倒車。同誌,現在是1982年了。”
“轟!”
江衛國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兩個公安的心上。
江衛國用一份官方文件,輕而易舉地將整件事的性質,從“刑事案件”扭轉為了“民事糾紛”,甚至還站在了“講科學、破迷信”的政治製高點上!
年輕公安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
他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對方的話語陷阱。
老公安李衛東的後背,已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死死地盯著手裏的那份協議,那枚鮮紅的公社印章,是那麼的刺眼。
他明白了,眼前這個人,根本不是什麼泥腿子,而是一頭蟄伏在鄉野的、懂得如何用“規矩”來保護自己的猛虎!
“咳咳,”
李衛東幹咳兩聲,將協議還給江衛國,態度已然緩和了許多,“江同誌,是我們工作方式有問題,你別介意。你看,現在張二狗這個情況......確實應該先送去衛生所。”
“理當如此。”
江衛國點頭,他從口袋裏掏出十塊錢,遞到張二狗他爹的手裏,“老哥,二狗子變成這樣,不管是不是我的原因,我都心裏不安。這點錢,你先拿著,算是我這個做鄰居的一點心意,趕緊帶孩子去看病吧。”
這一手,更是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不僅在法理上無懈可擊,在人情上,更是做得滴水不漏。
張二狗的爹拿著那十塊錢,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接還是不該接。
最終,這場由一顆辣椒引發的“妖法”風波,在老公安李衛東的強力調解下,以“送院治療,後續協商”的方式,草草收場。
兩個公安帶著還在胡言亂語的張二狗和他的家人,匆匆離去,仿佛是逃離。
村民們也議論著,漸漸散了。
他們看向江家大門的眼神,已經無法用簡單的“敬畏”來形容。
那是一種麵對未知力量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江衛國,他不僅能通鬼神,還能......調遣公門!
當院門再次關上,江衛國看著桌上那盞跳動的油燈,嘴角,終於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知道,這不是結束。
無論是江莉那怨毒的眼神,還是那個隱藏得更深的、白衣如雪的林晚秋,她們的手段,絕不會如此粗糙。
一場更大的風暴,正在那場所謂的“鳳凰”婚宴上,等著他。
而他,已經磨好了那把最毒的、能讓人墮入血色地獄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