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阿娘嘴裏聽到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十五年前,北境叛亂,燕家領命出征,卻一連丟了好幾座城池。
前方有消息傳來,說燕家違抗皇令,有通敵叛國之嫌。
世代鎮守邊關,戰功赫赫的燕家怎麼會突然叛國?
當時有略知內情想要求情一二的臣子,偏又在那幾日接連出現了意外。
於是朝堂之上,風聲驟轉。
人人都開始說燕家罪無可恕,理應滿門抄斬。
處於權力中心的太後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想要解除燕荀與阿娘的婚約。
可阿娘不願意。
阿娘知道皇帝下了最狠的決心,誰也拗不過。
於是在知道燕荀大哥的妾室有了身孕後,冒死將人救了下來。
有了孩子,便有足夠的理由去護住燕荀的性命。
她不在意自己的清譽,隻求自己的心上人活著。
“當年燕家,一百七十六口人,除了你阿爹和你的親生母親,再也無一人幸免。”
阿娘閉了閉眼。
“皇帝對燕家忌憚極深,好在最後生下來的是個女兒。可即便如此,你阿爹也未敢放鬆,所以我們故意將你養得驕縱,就是為了讓皇帝放心。”
“這些年,我與你阿爹一直在收集當年的信息,可還是漏了蹤跡。”
“他知道今日皇帝會親臨,為了保住你,才故意選擇在今日自我了結的。”
阿娘給我一晚上的時間考慮。
她說皇帝已經起了疑心,我不能繼續再待在公主府。
於是我就病了。
皇帝專門派了太醫前來,皆說我是驚怒於心,隻能好生養著。
阿娘進宮,跪在慈寧宮前哭了一整天,宮裏終於同意我離開京城修養。
笄禮之後,杜衡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上門來看望我的人。
他說:“昭昭,待你從江南歸來,我定能考取功名,娶你過門。”
十四歲之前,我以為自己會嫁給她。
縱使阿娘一直不願意,我也可以去求皇帝舅舅賜婚。
可如今——
當年之事,必定有杜宰輔的手筆。
阿娘冷厲的聲音蕩在我的耳邊,我隻能避開杜衡的眼睛。
臨走前,阿娘拉著我的手,硬是將府中的暗衛撥了大半給我。
她對我唯一的要求便是活著。
彼時我尚不明白阿娘為何憂心忡忡。
直到隨行的鬆竹死在我的懷裏。
她的武功一般,輕功卻是極好。
一路上她絮絮叨叨同我說了許多,說北境一戰,朝廷撥下的糧草被人截斷,三日三夜,士卒饑渴,但仍守住了城池。
當時家裏人嫌她是個女娃,將她丟在城中等死。
要不是路過的燕將軍給了她半塊餅子,她早就餓死了。
她不知道那是將軍兩天的口糧。
她隻知道將軍死了,不是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皇城的陰謀詭計裏。
鬆竹疼得哆嗦,我才發現她後背重了毒箭。
我哭著想將她拉起來,她卻搖搖頭,死死抓著我的手。
“小郡主,燕家不是罪人......你別怕,我們都會護著你的。”
......
江南是個好地方。
以清河崔氏為首的世家,遠離朝堂紛爭,卻有自保之力。
崔氏的主母曾受過燕家恩惠,平日裏總會多照顧我幾分。
阿娘來信說,崔氏兒郎,崔希,是個難得的聰慧之人,隻要我願意,日後定能護我周全。
已過三年,先前阿娘告知我身世,讓我裝病避禍。
結果歪打正著,遇上燕家的舊部。
他們說,燕家之禍,在於功高震主。
勸我這條路太難,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我不是沒有膽怯過。
但午夜夢回,總能想起鬆竹,想起阿爹,還有阿娘口中那個拚了命也要生下我的親生母親。
十八年過去,亡魂未安,汙名未雪。
我不能踩著他們的血骨去過好日子。
恰逢杜衡生辰,這是他高中後的第一個生辰。
他寫信給我,問我願不願意回京一聚。
我想了想,便提前安排燕家的叔伯們將人帶進京。
這是一步險棋。
所以我需要一個幫手。
當初杜宰輔在朝堂眾臣麵前,言辭懇切上表燕家之案或有疑點,私下卻借此剪除所有知道內情或欲求情之人。
他偽裝得太好,連自家人都以為他正直公允。
是個難得的好官。
如今杜衡高中,入大理寺。
他一向愛恨分明,是最佳的人選。
幾日後,有人找上杜衡。
說是十幾年前,一名官員持令讓他們去燒了運往北境戰場的糧草,並承諾事成之後,給予他們良民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娶妻生子。
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隻有他一個人僥幸活了下來。
東躲西藏,直到發現自己身患不治之症。
“薛冬,你可知民告官,是要受鞭刑、滾釘板的?”
杜衡接過證物,語氣聽不出喜怒,“即使你硬抗過去,也活不久了。”
薛冬不在意地笑笑,“將死之人,隻求一個真相。”
派出去的人說杜衡接了狀紙,也將人帶回了大理寺。
隻是不巧,當夜大理寺有人縱火。
他被困在牢房,最後活活燒死。
我提醒杜衡,能如此熟悉大理寺的,怕是整個京城都找不出幾人。
他的臉色難看。
巡防時間是近日剛調整過的,薛冬關押的地方除了他,隻有大理寺卿,陳銘知道。
當年便是他奉旨運輸的糧草。
可卷宗上,卻沒提到一句關於糧草被燒之事。
此等大事,必定是有人出麵隱瞞了下來。
薛冬用自己的死,撕開了當年真相的一角。
事情朝著我安排的方向發展。
可我卻高興不起來。
“鬆竹,”我跪在佛前,望著眼前的長明燈,喃喃道。
“原來一個人的心是可以變硬的,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