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我不再像前一日那般渾渾噩噩,行屍走肉。
我依舊在道觀裏遊蕩,但目的性變得極強。我不再是無頭蒼蠅,而是一隻潛伏在陰影裏的老鼠,用眼睛、用耳朵,貪婪地記下這座魔窟的每一個細節。
主殿的布局,後山禁區的入口,煉丹房的位置,師兄們僵硬勞作的規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我腦中地圖的一部分。
那些行屍走肉般的師兄們,在我眼中也不再隻是可憐的傀儡。他們每一個人的臉,我都深深記在心裏。
我試圖從他們麻木的表情下,尋找一絲一毫的情感波動。
但我失望了。他們就像一具具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日複一日,重複著相同的動作,眼神空洞得能吞噬一切光亮。
我心中的孤獨與無助,愈發強烈。
在這座巨大的墳墓裏,我是唯一一個還保留著“思想”的異類。
接下來,我們所有弟子如往常一樣,在主殿前聽玉鼎真人講道。
那尊不可名狀的“神胎”還在殿內最深沉的黑暗中緩緩蠕動,散發著無限的惡意。
玉鼎真人的聲音清冷如冰,繼續講述著所謂的道法。
就在這時,一直閉目講道的玉鼎真人,毫無征兆地停了下來。
她那雙冰冷的眸子猛地睜開,視線沒有看向我們任何一個弟子,而是銳利如劍,穿透了主殿的牆壁,射向了遙遠的天際。
我能感覺到,她身上的氣息變了。
如果說平時的她是深不見底的寒潭,那麼此刻,她就是一座即將噴發的、被冰雪覆蓋的火山。
“哼。”
一聲極度冰冷、蘊含著毫不掩飾的殺意的冷哼,從她完美的唇形中吐出。
緊接著,她緩緩站起身,青色的道袍無風自動,一股恐怖絕倫的威壓以她為中心,轟然席卷了整個主殿。
離得近的幾個弟子,甚至被這股威壓震得口鼻溢血,卻依舊不敢動彈分毫。
“有故人來訪,我去去就回。”
她丟下這句冰冷刺骨的話,身形一晃,整個人便化作一道青色的流光,瞬間消失在了一片濃厚的、如同屍血般的黑雲之中。
她走了!
她竟然飛走了!
在她消失的瞬間,一股壓在我們所有人靈魂之上的恐怖威壓,也隨之煙消雲散。
整個主殿,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詭異的寂靜。
我保持著盤膝而坐的姿勢,低著頭,不敢有任何異動。
但我用眼角的餘光,悄悄地觀察著周圍的“師兄”們。
我看到了。
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在玉鼎真人離開之後,那些原本如同活死人般的師兄們,他們的身體,發生了某種難以言喻的變化。
他們的肩膀不再那麼僵硬,緊繃的脊背也微微放鬆了下來。
最重要的是,他們那雙原本空洞、渙散、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裏,竟然......竟然重新亮起了一絲光彩。
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太久,終於見到一絲曙光的狂喜!
他們的神情,也再非之前的呆滯木訥,緊閉的嘴唇下,肌肉在微微顫動,顯然在極力壓製著某種即將爆發的情緒。
整個大殿依舊安靜,但氣氛已經截然不同。
我心中巨震,一個荒謬卻又無比合理的猜測浮上心頭。
難道......他們......
我不敢再想下去,隻能將頭埋得更低,將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這場詭異的靜坐並沒有持續太久。
片刻之後,為首的那位枯槁老道士清風,緩緩站起身來。
“各自修行,不得懈怠。”
他用嘶啞的聲音,宣布了早課的結束。
師兄們陸續站起身,他們的動作雖然刻意保持著某種僵硬,但已經能看出,他們的身體裏,重新注入了名為“靈魂”的東西。
他們互相之間沒有交流,隻是默默地散開,各自回到了自己“勞作”的崗位。
一切看起來又恢複了正常。
可我心裏清楚,有什麼東西,已經徹底不一樣了。
我沒有當回事,或者說,我不敢當回事。
我隨著人流走出主殿,渾渾噩噩地來到飯堂。
午飯依舊是那碗熟悉的、用料十足的紅燒肉蓋飯。
我麻木地吃著,心中卻在計算著時間。
明天,明天就是我回歸的日子了。
隻要再熬過一天,無論這裏發生什麼,都與我無關了。
吃完飯,師兄們各自散去。有的回去補覺,有的繼續“勞作”。
道觀裏又恢複了詭異的日常。
我心中煩悶,不想回那個囚室般的房間。便四處閑逛,想找個沒人的角落,靜靜地熬過這個下午。
我信步走到後院,這裏相對偏僻,雜草叢生,幾乎沒什麼人會來。
然而,就在我拐過一個破敗的假山時,我卻看到了一幕讓我心跳驟停的景象。
七八個師兄,正聚集在一起。
他們沒有在勞作,也沒有在打坐。
他們聚在一個角落,鬼鬼祟祟,還不時地警惕地望向四周。
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高大,麵容剛毅,看起來約莫三十多歲的男人。
我認得他,他是除了清風之外,少數幾個能站在玉鼎真人身前聽道的弟子之一,道號是......赤陽子。
我心中猛地一跳,求生的本能讓我立刻縮回了假山後麵,屏住了呼吸。
直覺告訴我,我即將觸碰到這座道觀最核心的秘密。
我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個腦袋,從假山的縫隙中向那邊窺探。
緊接著,我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不行!我不能再等下去了!那個妖婦這次回來,雙修就要輪到我了!”
說話的,正是赤陽子。
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那張剛毅的臉上,布滿了恐懼和不甘。
“雙修......嗬嗬,什麼狗屁雙修!前幾天被埋掉的那個趙師弟,你們不是沒看見!整個人都被吸幹了,就剩下一副空殼!”
另一個聲音尖銳的弟子接話道,他的臉上滿是怨毒:“我們辛辛苦苦,吸收這些汙穢的黑煞之氣,為她增進修為,到頭來,還要被她當成爐鼎,吸幹抹淨!這他媽算什麼修仙?!”
“沒錯!這個妖女必須死!”一個身材魁梧,壯碩如熊的道人狠狠一拳砸在旁邊的牆壁上,咬牙切齒地低吼:“老子寧願站著死,也絕不跪著被她吸成人幹!”
“我們一定要殺了玉鼎真人!”
“什麼狗屁師父!她就是個吃人的魔頭!”
“殺!殺了她!奪了她的道法,搶了她的法寶,這春風觀就是我們的!”
這些人,一個個撕下了平日裏麻木呆滯的偽裝,露出了他們最真實的麵目。
他們的臉上,不再有絲毫的空洞,取而代之的是極致的憤怒、滔天的怨恨和瘋狂的殺意!
他們破口大罵,言語汙穢,將玉鼎真人從頭到腳問候了個遍,一個個義憤填膺,狀若癲狂。
我躲在假山後麵,整個人都傻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如同被一道驚雷從天靈蓋劈到了腳後跟。
原來......
原來是這樣!
原來這些師兄,他們根本就不是行屍走肉!他們全都是裝的!
他們在玉鼎真人沒有離開之前,一個個呆滯木訥,如同傀儡。
可當玉鼎真人一走,他們便立刻恢複了神智,露出了獠牙,甚至開始密謀著如何弑師!
這演技,這城府......
奧斯卡都欠他們一座小金人!
我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我初來乍到時,他們看我的眼神裏會有一絲嫉妒和貪婪。
他們嫉妒我“根骨天成”,被玉鼎真人看中,能直接修煉《沸身飼神篇》,而他們,隻是被圈養的“血食”和“爐鼎”。
我正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完全沒有注意到,一隻冰冷的手,已經悄無聲息地從我背後伸了過來,一把捂住了我的嘴,另一隻手則如鐵鉗般抓住了我的後頸。
“唔!”
我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整個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假山後拖了出來。
“什麼人?!”
正在密謀的赤陽子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紛紛厲聲喝道,同時警惕地擺出了防禦的姿態。
抓住我的,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的道童。
他的臉上還帶著一絲稚氣,但眼神卻冰冷得像一把刀。
他力氣大得驚人,我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動彈不得。
“師兄們,這裏有個偷聽的。”道童冷冷地說道。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那是一雙雙充滿了殺意的眼睛。
我被丟到了他們中間,七八個身材各異,但都散發著危險氣息的“師兄”,將我團團圍住。他們一個個眼神凶狠無比,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機。
“他竟然知道了我們的計劃?”
“這小子是師尊新收的徒弟,據說體質特殊,極受重視。”
“沒辦法了......”赤陽子眼中寒光一閃,語氣森然地說道,“為了大計,隻能殺人滅口了!”
“沒錯!殺了他!絕不能讓他去給妖婦告密!”身材魁梧的道人甕聲甕氣地附和道,捏了捏砂鍋大的拳頭,骨節發出“劈啪”的脆響。
我嚇得魂飛魄散,看著比我大腿還粗的拳頭即將落下。
求生的本能讓我爆發出平生最快的語速,尖聲叫道:“別......別殺我!你們聽我說,玉鼎真人......點名了要和我雙修的!你們殺了我,她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她肯定會徹查到底,到時候你們誰也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