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半三更,筒子樓陷入沉寂,宋大強的鼾聲有規律地從主臥傳出。
宋思夢打開衣櫃收拾行李,掃了一眼櫃子裏花花綠綠鮮豔又不顯豔俗的冬日衣裳。
原主審美還不錯,看得出來挺精致和趕時髦。
櫃子裏雙排扣、大翻領蘇式風格的呢料大衣,原主有好幾件。連今年冰城羽絨製品廠剛開始生產的彩色羽絨服也有紅色和綠色兩件。
宋思夢想了想,冬季西北地區寒冷,分靠南和靠北地帶。
傅景深駐紮的軍隊在多山的靠南地帶,那裏的治安雖然沒有靠北地區好,顯得更加混亂和危險,但是氣溫比較起來卻挺暖和。
所以宋思夢挑了幾件保暖內衣、跟內衣顏色搭配的幾套圍巾手套,還有幾件沒那麼厚重的便於日常更換的毛衣和長款羽絨服。
將衣服全疊進藍灰色,棱角分明的布麵行李箱裏。
做完一係列準備工作,宋思夢小心翼翼偷摸著打開臥室窗戶。
她小時候對生死沒有概念,一個勁兒地頑皮搗蛋,上房揭瓦。
她會雙腿屈膝盤在福利院前的電線杆子上,往上爬,近距離看麻雀。也會學著彩色電視裏飛賊飛簷走壁,去爬院子牆角通水的鑄鐵管,以爬到屋頂為自豪。
想起院長媽媽拿她沒辦法,又氣又笑說她就知道帶著小朋友們胡鬧,心情微微愉悅了些。
宋思夢在夜色裏探出腦袋,摸了摸實心的肚子。
自由險中求,她把一切交給命運——
一拖二,雙手抱著銅管下樓!
她將行李箱扔出窗外,地麵積雪很厚,箱子掉落的聲音不大。
又踩在凳子上翻窗,抱住銅管的時候沒戴手套。
手套摩擦力太小,會更容易摔下地麵。
雖然宋思夢記得傅景深說,會有便衣警察在暗中保護她。
她也不是沒有將希望寄托於警察身上。
隻不過,自己的家事,何必去麻煩公職人員?
要真威逼利誘,拿協助抓逃犯的事讓警察暗地裏幫她撬門逃跑。
這種事情她不是幹不了,就是按照宋大強的個性,後續一定會敲詐得人脫一層皮。
八十年代初晚上的月亮,很亮。
樓下電線杆子處,有兩個穿著軍綠色大棉襖的便衣警察脫了手套,雙手摩擦。
他們在煙盒裏抽出兩根煙。
有警察揉了揉眼睛,“我是眼睛出問題了?怎麼銅管上有這麼大一隻熊?”
另一個警察用胳膊肘撞了下同事,笑說,“什麼熊,我們荔城除了荔山動物園哪來的熊?那是穿著裘皮大衣的人!”
“什麼......人?!”
話音落下,兩名警察反應過來,迅速地扔了指間的紅塔山香煙。
衝過去大喊,“同誌!你的行為很危險,停下你的動作,不要抱著銅管下滑!”
“上去,快上去!”
宋思夢:“......”
宋思夢手心觸及銅管,每下滑幾寸距離,裸露的肌膚就被凍得險些要和銅管粘連。
怕警察們粗獷的聲音繼續下去,會驚動宋大強。
隻能加快下滑的動作!
手掌劈過貼著銅管尖銳的冰淩,冰塊紮進血肉裏,鮮血止不住地溢出。
宋思夢卻顧不得傷口。
在下滑到一樓的時候回應,“別喊,別喊!”
“我是宋思夢,是你們的保護對象!”
說完話,宋家房間的燈紛紛亮了。
宋大強起夜前,聽到抱著銅管下滑六個字,立即生出不好的預感!
打開窗戶,看到的不是宋思夢還能有誰?!
“好啊你這小賤蹄子,連滑銅管的招兒都使出來了,看來你是徹底不想要我們這些當爹當娘當弟弟的家人!”
宋大強穿著深褐色保暖內衣,連外套都來不及穿!
拿起一根木棍,“我今天非打斷你的腿不可!”
王麗娟將頭埋在被窩裏,屋外男聲動靜這麼大,指不定會有多少鄰居都打開窗戶看熱鬧!
都怪宋思夢!
她明明可以攀高枝嫁給傅景深,明明可以讓她做大官的丈母娘。
這下倒好......
等天亮,她們宋家是徹底沒臉見人了!
果不其然,日常娛樂活動稀少的鄰居們,全亮了燈!
“宋思夢?”警察們聽清女人的話後,又聽見宋大強氣急敗壞的聲音。
大眼瞪小眼,認清楚情勢——
他們好像闖禍了。
宋思夢手心裏的血流了一地,抓起雪地裏的一把雪冰鎮傷口。
她拎起行李箱,對警察說話,“傅景深派你們來保護我的人身安全,但就因為你們,我險些手滑摔下樓!”
“這件事情,我不會揭發你們。但是你們必須幫我攔住宋大強!”
“要不然,我去找周建,去找傅景深!”
“我一定要你們的個人檔案,記錄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兩個警察麵麵相覷,視線望向筒子樓樓道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的中年男子。
那個男子分明是宋思夢的親生父親!
父親抓女兒回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他們身為公職人員,這要怎麼管?
“宋同誌,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父女倆的事情,我們不好管啊。”
警察委婉地拒絕宋思夢的提議。
宋思夢冷笑,學著趙大山的口吻扣帽子,“什麼難斷家務事!你們是瀆職怠政!”
“且不說你們本來就負責保護我,就說現在宋大強衣衫不整地下樓,誰知道他衝到街上後,會不會腦子一熱對路上其他女同誌做壞事?”
“現在可是嚴打時期!要真出什麼事情,你們頭上這頂帽子還要不要?!”
宋思夢一陣危言聳聽,兩個警察還真聽進去了。
他們咬牙答應,“好,宋同誌,我們幫你攔人!但你千萬別亂跑,今晚正是抓捕王臥虎的關鍵時刻。”
宋思夢隨口應下,解決掉後顧之憂,撒開腿往第二人民醫院方向跑!
她可以找醫院裏的值班醫生,向趙大山求助。
先拿到介紹信,再去催周建他們下發懸賞金。
如果懸賞金實在來不及在年前下發,那厚著臉皮,問周建他們借幾十塊錢也好。
反正她以後同是為西北軍區服務的人,遲早會還錢!
“站住!站住!”宋大強嗓音嚴厲警告。
“不孝女,你站住!你敢跑,你這輩子都別回這個家!我沒你這個女兒!”
這時警察將人攔住,裝作不知道兩人是家庭矛盾的樣子:“誒誒?幹什麼的?大半夜追著年輕小姑娘跑,我看你是想吃子彈了!”
宋大強急得跳腳,“什麼年輕小姑娘,那是我女兒!”
“你女兒?你有身份證明嗎?你用什麼證明她是你女兒?”
“我女兒就是我女兒,還用得著證明?我真是她老子!我叫宋大強,她是我女兒宋思夢!”
公職人員貧嘴,“我還說她是我女兒趙蘋果呢。”
“既然你沒辦法證明那個同誌是你的女兒,那你就給我滾回家裏去!要不然,我立刻抓你到警局問話!”
樓上,宋小傑惡狠狠盯著宋思夢離開的背影。
他被激起勝負欲,跑到宋思夢房間,麻溜地順著銅管滑下來。
他必須抓到宋思夢!
隻有這樣,爸媽才會更記著他的好,才會將屬於宋思夢的零花錢都給他!
宋小傑年輕,身手靈活。
剛踩到雪地上,就風風火火去追人。
......
身後宋小傑的聲音傳到宋思夢耳朵裏。
她心臟忐忑怦怦,逃跑之餘笑出了聲。
終於,她在八十年代,嘗到了片刻自由的味道。
不遠處,有汽車引擎發動的響聲。
宋思夢拎著行李箱往聲源跑去,氣喘籲籲,看見一輛停在路邊的白色大眾桑塔納起步行駛。
坐在主駕駛座的,正是穿著一身軍大衣的傅景深。
傅景深冷峻的麵容堆滿肅殺氣,眼神淩厲詭譎翻湧。
車內磚塊大小的對講機傳來斷斷續續的聲音,“首長......逃犯在冰山路8......7號出現。請......求武警兄弟支援。”
傅景深拿起另一台對講機,命令道,“所有人手,圍住冰山路所有出口!”
宋思夢快步上前招手攔車,“傅首長,傅景深!”
傅景深全速行駛汽車,油門踩到底。
這時,宋思夢將行李箱扔在了地上,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
伸開雙手擋在車前。
閉著眼睛喊道,“傅景深,搭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