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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恢複意識。

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慢慢聚焦,看到小雨趴在床邊,肩膀微微聳動。

“小......雨。”

她猛地抬頭,臉上淚痕交錯。

“棲霧......你醒了......”

她握住我冰涼的手,眼淚又湧了出來:“嚇死我了......你在幼兒園突然就......”

記憶潮水般湧回。

親子活動,雅雅發病,周渡衝過來的身影,還有......他頸間滑出的那枚戒指。

心口傳來悶痛,我閉了閉眼。

“我......怎麼了?”

我問,聲音虛弱得幾乎聽不見。

小雨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看著我,眼神裏充滿了不忍和絕望。

她張了幾次口,才發出聲音,每個字都像是用盡了力氣:

“醫生......醫生剛才來過了,棲霧......”

她哽住,用力吸了一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多器官衰竭......他們說......說你可能......就這幾天了......”

幾天。

很奇怪的,聽到這個消息,我並沒有感到太大的震驚或恐懼。

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甚至......隱隱的解脫。

這具被病痛和心碎反複折磨的軀殼,終於要到盡頭了,也好。

“他......知道嗎?” 我問,目光投向病房門口。

小雨當然明白我問的是誰,她臉上瞬間浮起怒意,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無力:

“我知道你不願意讓他知道,我沒說,隻說你病了。”

我抬手擦去小雨臉上的眼淚,輕笑著:“謝謝,小雨。”

話音剛落,病房門被輕輕敲響了。

門被推開,先走進來的,是周渡。

他看起來比上次更加憔悴,眼底布滿紅血絲,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他手裏提著一個果籃,顯得有些局促。

而跟在他身後進來的女人,讓我呼吸一窒。

她很瘦,臉色是一種不健康的蒼白,但眉眼溫婉,氣質沉靜。

即使穿著病號服,也掩不住那份骨子裏的柔韌。

這就是孟安然,那個讓他不惜一切要回去的安然,雅雅的媽媽。

周渡的目光快速掃過我,觸及我毫無血色的臉和身上連接的儀器時,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隨即迅速垂下眼簾,將翻湧的情緒死死壓住。

“林小姐,”

孟安然先開了口,聲音溫和,帶著歉意:

“聽阿渡說了昨天的事,真的非常謝謝你幫忙照看雅雅。”

“聽說你病了,我們......過來看看你。”

她輕輕推了推雅雅:“雅雅,叫阿姨。”

雅雅怯生生地探出頭,小聲說:“阿姨好。”

阿渡,她叫他阿渡。

如此親昵自然。

我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容,卻隻覺得臉部肌肉僵硬。

“孟女士,客氣了。” 我的聲音平淡:“一點小忙,沒什麼。”

“你們......是朋友?”

孟安然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直沉默站在一旁,渾身緊繃的周渡,輕聲問。

朋友?我心中慘笑。

“老朋友。”

我搶在周渡之前回答,語氣聽不出任何波瀾:“很久沒見了。”

周渡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孟安然似乎察覺到了,她拉過雅雅:

“雅雅,陪媽媽去樓下小花園走走好不好?讓爸爸和阿姨說說話。”

雅雅乖巧地點點頭,又偷偷看了我一眼。

孟安然對周渡柔聲說:“阿渡,你們聊,我帶雅雅出去轉轉。”

她看向我,眼神清澈溫和:“林小姐,你好好休息,早日康複。”

說完,她牽著雅雅,輕輕帶上了病房門。

房間裏隻剩下我和周渡。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開來。

窗外的光斜照進來,將他一半的身影籠罩在光明裏,另一半沉在陰影中,如同他此刻割裂的靈魂。

我積蓄著所剩無幾的力氣,一字一句,問出了這六年來,一直在我心頭翻滾的問題:

“周渡,告訴我。”

“六年前,你為什麼不告而別?到底發生了什麼?你的腿......還有......”

我的視線落在他鎖骨的位置,那裏,衣領之下,藏著那枚銀戒指:

“你戴著它......是什麼意思?”

最後一個問題問出口,我緊緊盯著他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情緒的波動。

那是我僅存的,卑微的期待。

哪怕他說一句對不起,哪怕他給出一個匪夷所思但真實的理由,哪怕他承認那戒指還有一點點意義......

周渡一直低著頭。

聽到我的問題,他渾身猛地一顫,垂在身側的雙手倏地握成了拳頭。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沉默像一把鈍刀,淩遲著我最後的希望。

終於,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然而,當我對上他眼睛的瞬間,我所有殘存的期待,轟然倒塌。

那雙曾經盛滿陽光和愛意,後來布滿疲憊和血絲的眼睛裏,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沒有愧疚,沒有掙紮,沒有我幻想中任何一絲與愛或不舍相關的情緒。

他避開了我灼熱的視線,目光落在冰冷的白色牆壁上,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氣,開口: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

他說:“當年......是我太年輕,你總是動不動生病,我承擔不起,也看不見和你的未來......所以走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釘入我的心臟。

負擔,承受不起,走了。

原來,我拚盡全力想要活下去的信念,我視若珍寶的相依為命。

在他眼裏,隻是不堪重負的包袱。

“至於腿......”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更冷:“意外而已,跟你沒關係。”

最後,他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抬手,從衣領裏扯出了那根銀鏈,捏著那枚戒指,遞到我眼前。

他的手指穩得可怕:“這個。”

他看了一眼戒指,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件陌生的雜物:“隻是習慣了,忘了摘。”

所有的執念,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疑問。

在這一刻,被這簡單而殘酷的三句話,輕易地,徹底地擊得粉碎。

沒有驚濤駭浪,沒有歇斯底裏。

我隻是感覺到,心裏某個支撐了很久很久的東西,哢嚓一聲,斷了。

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空洞和麻木。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陌生,很可笑。

我用了六年時間,愛了一個幻影,等了一個謊言,恨了一個......陌生人。

“我明白了。”

我聽到自己說,聲音平靜得出奇,甚至帶著一絲釋然:“謝謝你......告訴我真相。”

周渡捏著戒指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他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頜線緊繃。

但他什麼都沒再說,隻是默默地將戒指塞回衣領,然後,深深看了我一眼。

他轉過身,毫不猶豫地走向門口,拉開門,走了出去。

我偏過頭,透過病房門上的玻璃窗,看到走廊上,孟安然正牽著雅雅安靜地等著。

周渡走過去,孟安然對他溫柔地笑了笑,自然地伸手,替他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領。

雅雅仰起小臉,喊了一聲爸爸。

周渡彎腰,將雅雅抱了起來,小女孩依賴地摟住他的脖子。

他們三人,就那樣並肩向走廊盡頭走去。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勾勒出一幅無比和諧,圓滿的畫麵。

一家三口。

那是我窮盡一生,也無法觸及的幸福幻影。

視線開始急速模糊,黑暗從四麵八方湧來,吞噬掉那幅刺眼的畫麵。

最後一點力氣從身體裏抽離。

在徹底墜入昏迷的深淵前,我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終於......可以放下了。

所有的愛,所有的恨,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疑問。

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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