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孟安然的病房裏。

她靠著枕頭，呼吸輕淺而費力。

但她的眼神是清明的，甚至帶著一種了然的平靜。

周渡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

“阿渡......”

孟安然開口，聲音微弱得像風中蛛絲。

“我在。”

周渡立刻俯身靠近，聲音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散了她最後的氣力。

孟安然的目光緩緩掃過熟睡的雅雅，眼中湧起無限的不舍與憐愛，最終定格在周渡臉上。

“我......不行了。”

她扯出一個極淡，極溫柔的笑：“雅雅......交給你了。”

周渡的喉結劇烈滾動了一下，眼眶瞬間紅了，但他用力眨著眼，不讓淚水落下。

“別胡說，你會好起來的。”

這話說得幹澀無力，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孟安然輕輕搖頭，手指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回握住他。

“帶她走......離開這裏，換名字，換張臉......那些人不找到她，不會罷休的。”

“答應我......讓她像個普通孩子一樣，好好......活下去。”

“我答應你。”

周渡的聲音啞得厲害：“我用我的命保證。”

孟安然似乎鬆了口氣，眼神柔和下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愧疚和釋然。

“還有你......”

她看著周渡，目光穿透了他竭力維持的平靜，看到了深處那片荒蕪的廢墟：

“別總把自己困在過去......去找林小姐吧，別再讓她......等了。”

林棲霧的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周渡心中激起劇烈的，痛苦的漣漪。

他猛地閉上眼睛，下頜線繃得死緊，握著孟安然的手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我......”

他想說我不能，想說我不配，想說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但所有的話都堵在胸口，化作一聲沉重壓抑的哽咽。

“阿渡，”

孟安然用盡最後力氣，手指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背：

“阿渡，你是一個好警察！你已經替我丈夫做了很多了，但是你也是一個人，你值得......被愛。”

“你也值得......幸福，別辜負......也別再錯過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氣息越來越弱，眼神開始渙散，卻依舊固執地看著他，等待一個承諾。

周渡睜開眼，眼底血絲遍布，水光破碎。

他看著這個像姐姐一樣，陪伴他走過最黑暗歲月，又將最珍貴托付給他的女人。

終於，從喉嚨深處，擠出破碎卻堅定的音節：

“......好。”

孟安然似乎終於了卻了所有心事，嘴角那抹溫柔的笑意緩緩凝固，眼睛慢慢合上。

握著周渡的手，輕輕滑落。

監測儀器發出尖銳的長鳴。

幾乎在同一時刻，城市的另一端，我所住的病房裏卻異常安靜。

小雨被我強硬地支走了，我說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她拗不過我，紅著眼圈，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臨走前惡狠狠地警告我，說她就在外麵，隨時進來，讓我別想偷偷做什麼傻事。

傻事？我怎麼會做傻事呢。

我隻是，累了，累得連呼吸都覺得是負擔。

窗外的天色陰沉下來，漸漸瀝瀝下起了小雨。

身體裏殘存的力量正在飛速流逝。

我知道，時間不多了。

但我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

用盡全身力氣，我慢慢側過身，夠到了床頭櫃上的手機。

冰涼的機身握在手裏，沉甸甸的，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著我枯槁的臉。

我找到那個號碼。

那個我爛熟於心，曾無數次撥打卻永遠石沉大海的號碼。

此刻，它靜靜地躺在通訊錄裏。

心臟傳來一陣微弱卻清晰的抽痛，但很快被一種奇異的平靜取代。

我按下撥號鍵，將手機貼到耳邊。

聽筒裏傳來等待的嘟嘟聲，一聲，又一聲，在寂靜的病房裏格外清晰。

每一聲，都像在丈量著我所剩無幾的生命。

他會接嗎？或許不會吧。

就在我幾乎要放棄，準備掛斷的時候電話通了。

周渡的聲音傳來：“喂？”

聽到這個聲音的瞬間，我的眼眶毫無預兆地熱了一下。

我握著手機，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打濕的，模糊的世界。

那些尋找他的日日夜夜，那些因他而起的悲歡喜怒，那些刻骨銘心的愛與恨，都在這一瞬間，褪去了所有激烈的色彩，變成了遙遠而模糊的背景音。

我輕輕地，緩緩地，吸了最後一口氣，然後用盡生命最後殘餘的所有溫柔，對著話筒，清晰而平靜地說：

“周渡。”

我頓了頓，嘴角甚至向上彎起一個極淡，極溫柔的弧度：“祝你......永遠幸福。”

說完，我不等他的任何回應就掛斷了電話。

手機從掌心滑落，力氣從四肢百骸急速抽離。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視線開始渙散。

過去的回憶像走馬燈在腦海裏回放，最終定格在那個溫暖的午後。

我窩在周渡懷裏，輕聲說著一些早已過去的往事。

我說起福利院裏永遠分不均的糖果，說起寒冬裏生凍瘡還要洗堆積如山的碗，說起十六歲揣著幾十塊錢來到這座城市時的惶惑......

那些苦被我輕描淡寫，笑著說出來，仿佛隻是別人的故事。

我說完了，抬頭看他，卻猛地愣住。

周渡沒有說話，隻是緊緊抱著我。

他的眼眶紅得厲害，大顆大顆的眼淚毫無預兆地地滾落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

“棲霧......以後不會了，我舍不得再讓你一個人......”

劇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我的身體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

所有的痛楚和不甘，所有被強行壓抑的委屈和依戀，衝破了最後的心防。

我用盡最後一絲氣息，輕聲呢喃：

“周渡，我好痛啊，好痛好痛，你......怎麼還不來找我。”

“......周......渡，來，來哄我，好嗎？我好疼啊。”

話音落下，我的世界徹底寂靜了。

渙散的視線仿佛穿透了病房的天花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個摘下我玩偶頭套笑的牙不見眼的少年：

“棲霧，要不要試試和我談戀愛？”

最後一滴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洇入枕頭。

我閉上眼許願，如果有下輩子，我還要和周渡在一起。

殯儀館空曠冰冷的走廊裏，周渡僵立在原地，手機還緊緊貼在耳邊。

“請問是周渡先生嗎？我是平安保險公司的工作人員。”

他另一隻手裏，還握著剛剛領取的，孟安然骨灰寄存的單據。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對於林棲霧女士的離世，我們誠摯哀悼，在這個艱難的時刻打擾您，深感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