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青娥是鎮上出了名的悍婦,自小潑辣慣了。
父親賭輸錢要拿她抵賬,她抄起扁擔就砸得人滿地找牙,放話誰敢再動她一根手指頭,就拆了沈家的房;
哥哥搶她攢下的銀釵送心上人,她直接鬧到那姑娘家,把釵子奪回來不算,還薅著哥哥的耳朵在巷口罰站,罵得他抬不起頭。
偏就是這樣一個人,被鎮上最溫和有禮的夫子溫景然放在了心尖上。
沈青娥罵人,他端著茶水在旁候著,等她罵累了遞上;
她與人起爭執要動手,他不勸,隻默默遞過一根趁手的木棍,還不忘叮囑一句“別傷了自己”。
左鄰右舍都笑著打趣,就等喝這對奇人的喜酒。
沈青娥自己也盼著,就等著風風光光嫁過去。
這次去江南采買嫁妝回來,剛到家門口,鄰居張嬸就端著藥過來,一臉心疼:
“青娥啊,快把藥喝了,聽說你嗓子傷了,可得記得忌口,別吃辛辣的。”
沈青娥愣住,摸了摸自己的嗓子,聲音清亮得很:
“張嬸,你說啥呢?我嗓子好端端的,哪來的傷?”
張嬸更驚訝了:
“不是你?那鎮上都傳,溫夫子為了個女人,在聚雅軒跟人起了衝突,一擲千金也要為那女人的傷討公道,大夥都以為是你受了委屈呢!”
沈青娥心裏咯噔一下,轉身就往聚雅軒去。
遠遠就看見鋪子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她擠進去,正見溫景然站在中間,身後護著一個女子。
聚雅軒掌櫃氣得跳腳,指揮著手下攔著他們:
“溫景然,你都要成婚了,竟為了個歌伎砸我鋪子?合著你平時的清高全是裝的!”
溫景然臉色難看,周身的溫和散盡,抬腳一踹,幾個掌櫃的手下竟齊刷刷跪了下去。
掌櫃更怒了:
“這女人是我花重金買的!她的嗓子我想藥啞就藥啞,你管得著?賣身契你想要,行啊,當著大夥的麵從我褲襠下鑽過去,我就成全你!”
“否則,我一旦報官,要你們都吃不了兜著走!”
沈青娥心一沉。
她太懂溫景然,讀書人最是看重氣節,可殺不可辱。
可下一秒,溫景然瞥見那歌伎眼角的淚,竟緩緩閉了閉眼,身形微微彎曲,似要彎腰。
沈青娥隻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腦海中猛地閃過往昔。
去年溫景然的書院礙了鄉紳的眼,她被派來的山匪擄走,逼溫景然磕三個響頭道歉。
那時他拒不低頭,任由她被折磨了整整三晚,遍體鱗傷。
她從未怨過他,隻因她懂,那樣的人低頭與殺了他無異。
可今日,他竟要為一個歌伎彎下那從不肯屈的腰。
沈青娥深吸一口氣,最終還是快步上前攔住掌櫃:
“你花了多少銀子買她,我給三倍。立刻拿賣身契來!”
溫景然轉頭看她,嘴唇動了動,似有話要說。
可那歌伎咳了幾聲,臉色愈發難看,他終究隻是道:
“青娥,回去我再跟你解釋。”
說罷,護著那歌伎,快步離開了聚雅軒。
沈青娥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進掌心。
她匆匆給了錢,抬腳跟了上去。
見他們停在溫家老宅門前時,她心中狠狠一顫。
他是何等重名節、講規矩的人。
如今卻這樣堂而皇之地將一個歌伎帶了進去。
“小妹!”
哥哥沈青山追上來,又急又怒:
“我前些日子就瞧見他家裏進出個陌生女子,當時隻當是遠房親戚。如今想來,怕是早有貓膩!”
沈青娥愣在原地。
怪不得此番她去江南采買嫁妝,他推說書院事務繁忙,連送一送都不曾。
原不是抽不開身,是心早就不在她這裏了。
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後背猛地撞上一棵老槐樹。
這棵樹,是他們幼時親手栽下的。
記憶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那年她剛及笄,因著潑辣性子,在集市上不慎衝撞了官家女眷。
對方不依不饒,要當眾掌她的嘴。
是溫景然。
那個素來溫和知禮的少年,竟不管不顧地衝上前,將她死死護在身後。
對方家丁推搡,他額角磕在石階上,血瞬間淌下來,染紅了青衫。
他卻渾然不覺,隻挺直了脊背說道:
“要動她,先從我身上踏過去。”
最後是溫父賠盡笑臉,幾乎掏空家底才將事情平息。
回去的路上,他握著她的手,聲音都在發顫:
“青娥,是我無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要功成名就,再也不讓人欺你半分。”
她信了。
所以後來,當溫家供不起溫景然讀書時,是她默默退了私塾的學。
她沒日沒夜地編竹籃、繡帕子、去碼頭幫工扛貨。
十指磨出血泡,結了厚繭,右手小指更是在紡紗的機子上出了意外,永遠缺了一截。
她用那殘缺的手,將一枚枚銅板攢起來,塞進他讀書的行囊。
最苦的時候,兩人分食一個硬邦邦的粗麵饃,就著井水咽下。
他紅著眼眶說“委屈你了”,她卻笑得沒心沒肺:
“等你中了舉,天天給我買肉包子吃!”
那時真好啊。
窮得叮當響,眼裏卻隻有彼此滾燙的真心。
如今,他終於在鎮上站穩了腳跟,家裏也不再捉襟見肘。
她以為終於能等來他許給她的那個未來。
卻原來,十五年青梅竹馬的陪伴,斷指亦無悔的付出,竟抵不過半路橫插進來的旁人。
沈青娥抬手,死死攔住要衝進去理論的哥哥。
她就那麼站著,直到夕陽落下。
剛欲轉身離開,門“吱呀”一聲開了。
溫景然走了出來,看見她微微一怔,隨即快步迎上。
“青娥,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他語氣帶著慣常的溫和:
“今日事出突然,意初她孤苦無依,又受了傷,我實在不能置之不理。她與我隻是舊識,你莫要多想。”
沈青娥隻垂著眼,看不清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