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素芬的長睫毛在閃動,仿佛“返工”這件事既在意料外又在意料中。不過,她望著那不爭氣的橋墩,呼吸短促。說什麼也沒有想到,前幾個月給工程師當助手的時候,渴望著去獨立工作,如今這個願望實現了,可是在獨當一麵挑起第一個職務的時候,就碰到這一檔子不光彩的事。一種羞愧的感情衝撞她要強好勝的心。
橋工隊的幹部們聽到老工程師的命令,都大吃一驚,說:“要返工問題可多啦!不說別的,這——”
老工程師一口咬定;“返工!不能讓兒孫後代囂我們無能。返工!”
小劉把橋墩檢查了一下,隻見到處都是窟窿眼睛,有的地方用錘子一敲,就落下灰塊。
他掄著小錘子喊:“是要返工哪!這筒直——”他看了看周立雙那黑煞煞的臉色,便把後牛截話咽到肚裏去了。
梁素芬滿臉飛紅。她說:“返工就返工!我們風裏來雨裏去,又不是為了混飯吃,也不是鬧著玩!”她望著身邊峭壁上“百年大計,質量第一”的大標語,兩股眉毛擰成一股;讓太陽曬得起白皮的嘴唇,繃得生緊。臉上看不出一點嚴厲的氣色,倒顯得有點孩子氣的任性了。
這裏站著的每個人全知道,在鐵路建設工地活動的女技術人員,都是不平常的人。她們,不管是大學生還是中等技術學校畢業的,十個就有十個是熱情的,潑辣的,能幹的,不怕風不怕雨,不怕熱不怕冷,不怕饑餓和疲勞。她們,都像梁素芬一樣,想做一番事業,又自尊又要強,見不得婆婆媽嫣的照顧。你要說,這項工作太苦,調個男同 誌去吧,她們立刻和你爭辯;還說不定馬上從日記本上扯一頁紙,在膝蓋上嗖嗖地寫一封信,把你告到黨委去。小心!你要不留神露出輕視婦女的話,不管是誰,也不管在什麼場合,他們會嚴厲地質問你,讓你下不了台。事後,還不曉得把你恨成什麼樣哩。仿佛她們要在一天之內改變生活的麵貌,改變自然界的麵貌,使世界變得嶄新;仿佛中 國婦女幾幹年來所蘊蓄的力量,都從她們的心裏噴出來了。
就像梁素芬吧,來工地隻有幾個月,已經立了幾次功。她的照片出現在工程局的“光榮榜”上,她的模範事跡在青年中被激情地傳誦。有些冒失的小夥子,還寫信向她熱烈求愛。
橋工隊班長不停地給梁素芬丟眼色,仿佛說:“咧!不要火上加油!”
梁素芬反倒提高了聲普,脫口而出地說:“你不要擠眉弄眼,這是社 會主義建設呀!”
幾個橋工隊的幹部,沒奈何地看了看梁素芬,又望著我和周立雙,好像說:“班長!你們來對付這個倔老頭和這難說話的姑娘!橋墩質量不好,可以想一些補救的辦法,恐怕不能返工。沒日子啦,眼看就要接軌通車了!”
周立雙,把一塊光滑的小石頭在手裏輕輕地丟著,他想:“返工?第一個站出來反對返工的人,決不是我姓周的。”可是他卻一字一板地這樣說:“大夥合計吧,怎麼省事就怎麼辦啊。”
老工程師用木棍咚咚地跺著地,說:“不建設最省事!”
“不吃飯更省事!”梁素芬盯著周立雙說,好像在挑戰。
小劉瞅了梁素芬一眼。他覺著,這女同 誌沒高沒低,說話太刻薄,心裏很窩火,直想克她幾句。
梁素芬到這裏工作的頭幾天,我憑著豐富的鬥爭輕驗,憑著班長特有的眼力,憑著善於知人的本領,便在梁素芬身上發現了一種很可貴的東西——雖然這種東西隻是剛剛發芽,還需要灌溉和培養。平素,他很少找她談話,更沒有誇獎過她,但是他時時留心她的思想狀況和心情的變化,留心她在工作中處理的每一項事情。目下,盡管梁素芬說的話並沒有什麼錯,但是我臉色嚴厲,皺起眉頭,長久地凝著梁素芬。
梁素芬感到那眼光的分量很重,便轉過臉去,望著山坡上進行鑽探的地質工作人員。她後悔說話太衝,痛恨自己掌握不住自己。
周立雙輕輕地笑了一聲,把梁素芬上下打量了一陣,心想:“年輕人啊,有本事碰上三年五載再看!”接著,他又不由得羨慕起這女孩子了:“她不會瞻前顧後,說自己想說的話,毫不猶豫地一直朝自己認定的地方走去!多好啊!”他仔仔細細地看那黑烏烏的頭發,聰慧的眼睛和那剛毅的嘴唇,好像他要在這女孩子的臉上找出那心直口快的原因。猛然,他發楞了:這女孩子的氣質和脾性活活就是青年時代的周立雙。十六七年以前,他周立雙二十歲出頭,貌氣十足,誰要說伸手推不動一座山,他就不信。那時光,他也是多次像梁素芬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用正直的語言,握擊那些自己看不慣的人,不論地位多高。
梁素芬有點嘔氣、委屈。她看看周立雙那盯著她的眼睛,不時變化的臉色和那搧動著的鼻孔,仿佛在說:“盯我下嘛?我又不是做壞了的橋墩?”
笑影掠過老工程師的眼角。作為一個技術幹部看,這女孩子還太年輕,還太缺少工作輕驗,可是她很能幹,也挺厲害。她的脾氣多麼叫人喜歡啊!
老工程師看看懷表,又拍拍身上的土,說:“我,返工的事就這樣決定。咱們快到五號工點去。”
我直挺挺地站在那裏,沒有吭聲。他清楚的知道,這個橋墩“返工”,會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把返工和重新打混凝土的時間緊扣緊算,也需要六天,才能做起這個橋墩。橋墩做成之後,需要二十八天“養生期”,才能達到設計強度,才能架設橋梁,才能鋪軌通車。六天加二十八天,不是三十四天麼?而從今天算起到“七一”接軌,卻隻有二十九天了。千餘裏的鐵路工地,隻要有一尺一寸沒做好,都不能鋪軌通車,更別說一座橋梁不能如期完成了!
橋工隊的幾個幹部都顯得很委屈。他們像是有話要說,又不便開口,你看我,我看你,憋得臉紅脖子粗。
小劉看到這些幹部挺為難,他覺著自己有責任把真情實話說出來。
他說:“返工是肯定要返工,可是領導於部要對這件工程事故負責任。據我知道,橋工隊的職工起首‘打洋灰’的時候,就向周班長請示:‘我們手邊的洋灰有些變質,原來的模型板也破爛得不像樣了,是不是可以調來一些好洋灰,做一套新模型板?’周班長說:‘變質的洋灰降低標號使用,模型板就湊合著使用原來的。’打了十公尺以後,他們又請周班長檢查過一回。”
一個橋工隊的幹部接住小劉的話頭,氣忿忿地說:“是呀,周班長檢查完了,告訴我們:行。現在你們又叫返工!一個媳婦十個婆婆,那個婆婆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