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素芬望著遠處的橋梁工地,若有所思。
陳雷看到梁素芬對他的話不感興趣,便扭轉話頭,說:“小韋!真是鬼把心竅迷了,我當初怎麼下定決心要當工程師?”說罷,深情地望著梁素芬。
梁素芬說:“工程師不好?你離當工程師還有八丈遠哩!”
陳雷嘴一撇,說:“我才不羨慕這個頭銜。你看這工地裏,整天雞飛狗跳牆,烏煙瘴氣。泥裏滾水裏爬,輕常還得提防石頭掉到頭上!”
梁素芬望著山峯,肩膀微微搖晃,說:“這年頭嘛,工程師的稱號有強大的吸引力,十個青年就有九個爭著幹這行道。倒黴的是;沒人到大城市的柏油馬路上去移山改河,也沒有人到公園裏去鑽探石油。小常,這就是你傷腦筋的地方。是嗎?”
陳雷說:“你怎麼滿身都是刺!”
梁素芬說:“喲,你怪多心!我是信口說哩。”
陳雷一會低著頭,一會又用手在地上亂劃,一會又用手理頭發。態了好一陣子才說:“你幫我解答個問題。也......也不算個問題。例如說,友情會變成別的感情嗎?”
梁素芬說:“友情,這要看那一種友情。一個倔老頭有個朋友也是倔老頭,也許他們會打架,一打架,友情就變成互相不滿意的感情。”
陳雷說:“胡扯這些幹嘛?我是說,一個人——我是設,一個人有位挺厲害的女朋友——”
梁素芬說:“那一定要吵架!”
陳雷說:“不要打岔。我是說,他和她一道學習了好幾年——天氣好熱喲——後來雨個人又一道工作,他倆是不是隻能永遠保持朋友關係?”他本想把這很久以來埋藏在心裏的話說出之後,猛然站起來跑開,可是雨條腿不由自己支配。現在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小事,隻有梁素芬那張嘴裏說出的話是最要緊的。那張嘴裏吐露出的任何要求,他都能辦到。叫他跳江,他也去。聽候判決吧!
梁素芬站起來準備走。她說:“當然不隻是朋友關係啦!”
陳雷往前挪了挪,急問:“不隻是朋友關係,還有什麼關係?”
梁素芬巴達巴達眨著眼睛,說:“同 誌關係嘛!”
陳雷哭喪著臉說:“哎呀——你——”
梁素芬望著陳雷,把鬢角的頭發抿了抿;又把盤在頭上的辯子解下來,用辯梢輕輕地打著手掌;她又想起剛才橋梁工地發生的那一場爭執。
陳雷蔫頭蔫腦,想繼續說話,但是像把舌頭咽到肚裏去了,牛天張不開口。他為自己拙劣的口才和沉不住氣的樣子而懊惱!去吧,那有懊惱的必要呢?好久以來,憋在肚子裏的話不是挺宛轉地說出去了嗎?再說,希望的錢並沒有斷。要說話,要不斷地說話,這是決定命運的時刻。於是他又把那說過一百遍的話搬出來了:“你......你......你對我有什麼意見?”
梁素芬說:“喲!我又不是幹部科長,成天給你作盈定。”
她真的很難說出什麼。在大學學習的最後一年,陳雷介紹她入團。梁素芬說不上什麼愛不愛,隻是接觸的多了,便不由自主地和陳雷來近起來。同學們嘛,一道學習,無拘無束;捉摸無數公式的實用價值,推求許多原理的深奧含意。肩並肩,望著星空,用想像交積將來的生活;郊遊中,激昂地談論理想......單純、緊張而快活的學校生活結束了,於是大家到了工地。嚴峻的鬥爭生活就像工地裏的村料試驗室儀的,那裏,用精密的儀器鑒定每一種材料,變質的、變形的、發黴的和不合乎規格的,都被剔除出來......梁素芬在生活的試驗室裏,學習著思索。因而,她不止一次地獨自個鑽到樹林子裏思量陳雷這個人,覺得他身上有些不太對頭的東西。可是她身上好像有一種什麼力顯不受意誌約束,一見陳雷,冷靜的思考就不起作用了。不過有誰提倡把他倆的命運結合到一塊,她便撅得這人是瞎說亂道。
小劉一邊往路基上爬,一邊喊:“嗨,小常!加油吧。這幾天搞測量的同 誌們,都恨不得一個人頂十個人用哩!瞧!用眼睛也可以看出這段路基高低不平。誰測量的?真該打屁股!”
陳雷坐起來,把披在眼睛上的頭發向後一甩,心裏窩火。小劉這個家夥不遲不早趕來了,還嘰哩咕嚕的說什麼“路基”呀,“測量”呀,真是倒黴不挑好日子!
他沒好氣地說:“你的眼睛能看出路基不平,還要這科學儀器幹嘛?好啦,組 長同 誌來得正好,我要到前麵測量個‘彎道’,勞駕你幫我計算一下。”
小劉說:“開玩笑!我怎麼計算得了!”
陳雷望了梁素芬一眼,對小劉說:“哦!你這個領導幹部,成天學數學,我以為你很有學問,原來頭腦很貧乏!頭腦貧乏,就趕快到一邊去!”粉身碎骨都可以,輕視是萬萬不行。小劉的胸膛在猛烈的起伏。他知道自己的毛病:衝動的感情借著情怒的語言一衝出口,就不可收拾。為這毛病,劉班長和周班長都沒有少克他。他雙手撐在腰裏,緊繃住嘴,肚子憋得咕咕叫。
梁素芬把陳雷拉了一把,友愛地責備:“小常!你怎麼能說出這不三 不四的話?”
陳雷眼珠子轉了轉,撇著嘴說:“我錯啦,我錯啦,我不曉得有你庇護他啊!”
梁素芬把辮子往身後一丟,說:“他用不著我庇護。你想想,你我上小學的時候,小劉在沿門討飯,你我上中學大學的時候,小劉在拚死拚活的打仗。難道因為他曾経是含窮人家的子弟,因為他把青春獻給了戰爭,別人就有理由輕視他?實說吧,照他現在的組積能力,我們再過五年也不一定有他的水平高;照他現在鑽研業務的精神,不要好久,我們跑步也趕不上他!前天來工地的那個蘇聯専家,二十多歲的時候還不是個文盲?虧你還是個新式知訳分子哩!鬼知道你腦子裏裝了多少垃圾!”
陳雷雙手塞在褲兜裏,一隻腳在地上點著,說:“同 誌,別給我來這一套!”
梁素芬輕蔑地說:“這一套,這一套你一點也不懂!”
陳雷氣呼呼地說;“就算我是個傻瓜,也還懂得借題發揮。”
梁素芬滿險飛紅:“你有什麼權利對我這樣說話?”
小劉進退兩難。他做夢也沒有夢到自己被纏在他倆的關係之中。同時,心裏湧起了一種感情,很感激梁素芬。平素,大夥一塊開會,一塊商量事情,小劉從沒有留意,這位說話挺衝的女同 誌,倒有一付滾熱的心腸;也萬萬沒有想到她對自己這麼了解,這麼關心,這麼愛護,這麼尊敬。而且,小劉好像頭一次發現她——梁素芬同 誌,身姿這樣矯健,胸膛這樣剛強,眼睛這樣明淨。一句話,他在她身上發現了許多與自己相似的特點。這相似的特點,使雙方都變成了一麵鏡子,使雙方都從這麵鏡子裏看到了自己。
這正是高尚的感情存在的基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