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謝桓眉間浮現淡淡蕭索和疲憊。

　　“你娘，她是皇上的表妹，青梅竹馬。”

　　謝鸞腦子裏嗡的一聲，多年來困於心中的謎團，裂開了一條縫。

　　“可天家涼薄，終究還是江山情重美人輕。他娶了謝家女，也就是你的姑姑。”

　　“所以這就是…姑姑不喜歡我的原因？”

　　謝桓喝了口茶，繼續道：“你姑姑，其實並不是我的親妹妹，是我從兄的女兒。她父親戰死，生母又早逝，那時她還不到十歲。你祖父憐她孤苦，將她接入國公府。可養女畢竟非親生，罵不得管不得。她自己心氣兒也高，很懂得利用自己國公府嫡女的身份。”

　　他說到此頓了頓，嘴角牽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先帝十二子，皇上生母位卑，他生來不受寵。若想榮登大寶，就隻能靠聯姻。你姑姑選了他，而我看上了他的心上人，所以一拍即合。我幫他鏟除異己，結黨營勢，扶持他登基為帝。卻不想，給謝家埋下了禍患。”

　　謝鸞突然發現，他耳鬢竟微微泛白。

　　她喉嚨梗塞，“父親。”

　　“沈家原是書香門第，祖上也曾出過內閣首輔，可到你外祖父那一代就不行了，你舅舅也平庸，根本撐不起門楣，眼看就要沒落。我登門求親，沈家自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謝桓眼中情緒深藏，“你娘，她是被逼無奈，含恨嫁給我的。”

　　他提起早逝的妻子，神色間皆是苦澀。

　　“她人在我身邊，心卻不在，終日抑鬱寡歡。哪怕有了你，也未見笑顏。直到她難產，直到她閉上眼，心裏想的終究還是那個負了她的薄情郎。那時我才明白，該醒的，是我。”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年少的時候總覺得人定勝天，時間能泯滅一切。

　　可現實荒涼又殘酷。

　　情深緣淺。

　　終究換來四個人的悲劇。

　　“她死了，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突然又長情起來。又或者隻是不甘心，總想著抓住些什麼，所以就有了你和太子的婚約。”

　　 謝桓看她一眼，歎息，“可惜你長得不像你娘，否則…”

　　謝鸞和謝濯的容貌都肖似謝桓，很多人都說他們倆才像一個娘胎裏出來的。

　　“自古無情帝王家。”謝桓微微閉眼，“一朝登基為帝，什麼扶持之恩，聯姻之盟，全都蕩然無存，隻剩下了君臣。他恨我奪了他的心上人，更忌憚謝家權重，外戚過大，早就想鏟除謝家。”

　　“所以…為了消除他的戒心，你棄武從文，安安靜靜的立在朝堂之上，做個寡言平庸的隱形人。連娶的續弦，都隻是個商賈之女。你甚至，故意裝作與二叔不睦？”

　　年少的謝桓芝蘭玉樹文武雙全，身份又尊貴，也曾縱馬輕歌恣意飛揚。多少名門閨秀趨之若鶩芳心暗許。

　　可他選擇了一個不愛他的女人，並因此舍棄了前塵錦繡，滿腔抱負，庸庸碌碌半輩子。

　　謝鸞隻覺得渾身冰涼，如墜冰窖。

　　她語氣顫抖，“二叔…到底是怎麼死的？”

　　謝桓沉默了一瞬，道：“陛下讓太醫送來一味藥，無毒，卻會讓傷口潰爛，漸至肺腑。到最後，便是傷重而亡。”

　　謝鸞猛的收緊五指。

　　謝桓又喝了口茶，“你二叔死了，阿渝也斷了一臂，這一輩的嫡係男丁隻剩下個年少軟弱的阿濯。可還有你，你是太子的未婚妻，未來的皇後。你不死，謝家就不會倒。”

　　謝鸞晃了晃，她撐著桌沿，艱難道：“你掩藏鋒芒寡言不爭，卻偏偏有我這個事事爭強好勝，又不安於室的女兒。皇上看見我，就想起年輕時候的你。他是靠謝家得來的皇位，也因此放棄了我娘。剛好，我又長得像你。所以，他才那麼恨我，對麼？”

　　所以謝桓不許她問自己的母親，因為那是帝王心中的忌諱。

　　謝桓沒說話。

　　謝鸞遍體生寒，“所以當初你不讚同我隨二叔去戰場，你早就…早就料到了今天？”

　　她呼吸都在顫抖，既痛又悔，“為什麼不告訴我？”

　　謝桓看著她通紅的眼，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撫一撫她的眼角。

　　可父女倆生疏多年，到得如今，任何溫情都已於事無補。

　　他收回手，“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做了我不能做的事。”

　　謝鸞眼中閃過淚光。

　　謝桓笑了笑。

　　“我選錯一次，一輩子都身不由己，不能讓你跟我一樣。卑躬屈膝，仰人鼻息。”

　　他說，“謝家人，沒有軟骨頭。”

　　謝鸞死死咬著唇。

　　“太子非良人，他骨子裏和他的父皇一樣，涼薄寡恩，心狠手辣。皇上容不下謝家，他便能大義滅親。阿鸝太蠢，一心隻想越過你，卻成了太子的棋子。”

　　謝桓提起另一個女兒神色淡漠仿佛陌生人。

　　“那天晚上我撤走你身邊的人，本是為了掩人耳目。可我沒想到，太子也選擇在那天動手。等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

　　謝鸞閉上眼，聲音微啞，“阿蘿…阿蘿也是…”

　　謝桓沉默一會兒，道：“阿蘿的存在，就是代替你去死。”

　　謝鸞又晃了晃。

　　“為什麼？”

　　謝桓低頭將杯底茶水飲盡，“有些犧牲，是必然的。她是一顆暗棋，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結局。”

　　所有真相堆積如山，一起向謝鸞壓過來，她不堪重負，連呼吸都是疼的。

　　謝桓眼中終於流露出了心疼的神色，他起身，將女兒攬入懷中。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別怕，孩子，很快就結束了。”

　　謝鸞的記憶裏，父親從來沒抱過她，這是第一次。

　　她突然發現，其實她想要的，隻是這樣一個擁抱而已。

　　十七年來深埋心中的委屈和怨恨，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眼淚奪眶而出。

　　她張了張嘴，道：“爹爹。”

　　謝桓渾身一震。

　　謝鸞兩歲之前這樣喊過他，兩歲之後，就隻剩下了冷漠生疏的‘父親’。

　　謝桓眼角微濕，顫抖的抬起右手，點了她的昏睡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