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父親正佝僂著腰掃落葉,每一下動作都顯得遲緩而吃力。
母親在井邊淘米,她的身影微微前傾,專注地盯著手中的淘米筐,井水倒映著她那布滿皺紋卻依舊慈祥的麵容。
這兩個白發蒼蒼的背影,恰似兩棵飽經風雨洗禮的老槐樹,在歲月的侵蝕下雖已不再挺拔,卻依舊堅守著這片承載了無數回憶的土地。
“爸!媽!我回來了!”
我三十年的軍旅生涯,在槍林彈雨中我未曾退縮過一步,在嚴肅的軍事法庭上我也曾侃侃而談,可此刻,我的雙腿卻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幾乎快要支撐不住我高大的身軀。
父親原本有條不紊的動作瞬間頓住了,那把掃把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僵在半空。
母親緩緩地轉過身來,眼神中先是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緊接著淘米筐“啪”地一聲掉進了井裏。
“是...建國?”母親的聲音像是秋風中簌簌發抖的枯葉,帶著一絲不確定,又飽含著深深的期盼。
我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情感,三步並作兩步衝進院子,軍靴重重地砸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而又震撼人心的響聲。
在距離父母僅僅三步遠的地方,我雙膝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兒子不孝...”
話未說完,喉嚨已被某種滾燙的東西堵住,淚水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
我感覺到一雙粗糙如樹皮的手顫抖著撫上我的臉,輕輕地抬起我的頭。
“真是我的兒啊...”
她枯瘦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描摹著我的眉眼,仿佛在確認這不是一場虛幻的夢境。
“肩上都扛星星了...”
父親依然靜靜地站在原地,旱煙杆不知何時已經被他點燃,青灰色的煙霧嫋嫋升起。
隻有父母不會懷疑我肩膀上的星星。
“起來,穿這身衣服,跪著像什麼話。”
父親對我嗬斥一聲。
“首長!”這時,小王從門外匆匆衝了進來,看到眼前這一幕,一下子愣住了。
“首長?”父親用旱煙杆指了指我肩上的星。
“多大的官啊?回趟家還帶勤務兵?”
“爸,這是組織規定...”
“規定?”
父親憤怒地打斷我,煙杆重重地敲在石磨上,發出清脆而又刺耳的聲響。
“規定讓你三十年不回家?規定讓你娘病了沒人端藥?規定讓你爹死了沒人摔盆?”
父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顆子彈,狠狠地射進我的胸膛。
母親慌亂地拉住父親的衣角,聲音帶著哭腔:“老頭子,孩子剛回來...”
父親不為所動,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你娘天天站在村口槐樹下等,冬天凍出肺癆,夏天曬暈過去,就為了等她的‘首長兒子’回來看看!”
我如遭雷擊,整個人瞬間呆住,緩緩轉向母親:“媽...您...”
母親慌亂地拚命搖頭,眼淚卻流得更凶了:“別聽你爹瞎說,娘沒事,你在外麵幹大事,娘懂!”
小王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手中的公文包“啪”地一聲掉在地上。
我猛地扯下軍帽,轉身對著他吼道:“出去!”
當院門重新“吱呀”一聲關上,小院裏再次恢複了寂靜。
我顫抖著手,一顆一顆地解開軍裝外套的紐扣,把那件綴滿勳章的製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石凳上,露出裏麵略顯單薄的白襯衫。
然後,我又重新跪在了父母麵前。
“現在沒有首長了,隻有您二老不孝的兒子。”
父親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手中的旱煙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母親再也忍不住,撲上來緊緊地抱住我,壓抑了三十年的哭聲終於如決堤的洪水一般爆發出來。
父親慢慢地蹲下身來,粗糙的大手輕輕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抬頭看著他,這才驚訝地發現,曾經高大威嚴、如山一般的父親,如今竟幹瘦得隻剩一把骨頭。
“回來就好...”
父親最終隻說了這一句。
我攙扶著二老走進屋裏,低矮的土坯房依舊是記憶中的模樣,陰暗而潮濕。
牆上貼滿了我小時候的獎狀,那些獎狀已經發黃卷邊,像是在訴說著那段早已遠去的歲月。
正中央的相框裏,是我剛當排長時寄回來的穿軍裝的照片。
照片前擺著已經幹涸的水果和糕點,香爐裏積著厚厚的香灰。
“娘天天給你上香...”父親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與心疼,“怕你在外麵出事。”
我的視線瞬間模糊了,在戰場上麵對敵人的槍口都沒抖過的手,此刻卻連一杯茶都端不穩。
母親忙著往灶膛裏添柴,嘴裏念叨著要給我做最愛吃的紅薯粥。
我趕忙蹲下身,從母親手中接過火鉗:“媽,我來。”
柴火在灶膛裏劈啪作響,橘紅色的火焰映紅了我們三人的臉。
母親絮絮叨叨地說著這些年村裏的瑣事:東家的兒子娶媳婦了,西家的閨女考上大學了,村頭的老槐樹被雷劈過一回又頑強地活過來了...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我的心臟,讓我痛徹心扉。
“對了,”母親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忙從炕櫃裏摸出一個布包。
“這些年你寄回來的錢,娘都給你存著呢,知道你在外頭不容易!”
布包裏整整齊齊碼著一遝遝鈔票,有些已經舊得發脆。
那是我當官後每月寄回家的“孝心”,可我卻從沒想過,在這偏遠的小山村,年邁的父母根本花不出去這些錢。
“媽...”我喉嚨發緊,淚水再次模糊了雙眼,“這些錢就是給您二老花的!”
父親哼了一聲:“村裏連個像樣的商店都沒有,花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