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青石牆角,蘭芳院的後門便隱在夜色中。
忽而一陣細微的吱呀聲從牆角處傳來,木輪碾過青石板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侯爺小心。”
玄奕一聲低喝,沈昭臨抬眼,隻見牆根處停著一輛獨輪的板車,車板上疊著兩隻夜香桶。
推車人的裙擺絆住了車轅,整個人直直朝著自己所在的方向栽來。
玄奕眼疾手快,鐵鉗般的手掌立刻就扣住了那人的肩膀,獨輪車上的夜香桶蓋子卻已然翻落。
點點汙穢之物飛濺而出,沈昭臨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手裏提著的食盒蓋子卻已然遭了殃。
他蹙眉,看著食盒上沾了不潔之物的牡丹纏枝紋,眼底浮現了一絲嫌惡之色。
“奴婢該死,請侯爺從輕發落!”
宋長樂後退一步,當即伏地叩首,她單薄的身軀如受驚的幼鹿般瑟瑟發抖。
玄奕腰間的長劍已然出鞘,寒光映在她低垂的頸項上,語氣淩厲。
“大膽,衝撞侯爺,該當何罪?”
此時雲破月出,女人因叩首而露出的後脖頸皮膚瑩白若雪,嬌柔的嗓音更是無端的叫沈昭臨眯了眼睛。
“既是夫人院子裏伺候的丫頭,便饒她一命。”
“謝侯爺寬宥。”
宋長樂能感覺到那道探究的目光始終流連在自己身上,她隻垂首,始終不敢抬眼。
白日裏她已經摸清了蘭芳院的陳設布局。
從紫檀木的家具到博古架陳設的奇珍異寶,無一不彰顯著薛明珠的得寵。
她原本以為薛明珠作為正妻,三年無所出,沈昭臨必有芥蒂。
如今看來,夫妻兩人感情甚篤,自己得讓沈昭臨得了甜頭,再從長計議。
“回吧。這食盒隻當是被野貓衝撞了,與夫人說一聲,本侯改日再來看她。”
直到兩人的腳步聲走遠,宋長樂這才抬起了頭,她抬手去掀被遺棄在地上的食盒。
食盒裏是一份雪梨枇杷露——最是潤喉護嗓。
宋長樂忽的笑出了聲,眼波流轉間盡是快意。
這男人倒是真沒忘了昨夜的銷魂滋味,不枉她求教了京城裏數一數二的姑娘......
而宋長樂不知道的是,她的一舉一動其實都映入在折返的沈昭臨和玄奕眼睛裏。
玄奕看著宋長樂那勾唇一笑的麵龐,眼睛裏生出警惕之色。
他了解夫人的脾性,蘭芳院根本不可能存在那麼漂亮的丫鬟,這是個生麵孔。
“侯爺,要不要讓人去查查,這丫鬟看著麵生,當心是外頭塞進府邸的細作。”
沈昭臨微微頷首,眸光中露出一絲玩味。
如若是政敵,這棋子未免潛錯了院落,方才那婢女明明有數次抬頭的機會卻偏偏一副鵪鶉做派。
細作,選膽子那麼小的人真的合適嗎,還是這是傳說中的欲擒故縱?
“查,今夜去丹桂院吧,有些日子沒去看過林姨娘了。”
翌日一早,蘭芳院。
天剛蒙蒙亮,沈昭臨宿在丹桂院的消息便如一把尖刀,直直刺入薛明珠耳中。
“啪——!”
廂房內驟然傳來一聲脆響,上好的青瓷茶盞砸得粉碎。緊接著便是薛明珠淩厲的嗬斥。
“沒用的賤婢!毛手毛腳,扯斷本夫人一根頭發,你有幾條命賠?!”
門“砰”地被踹開,梳頭丫鬟被青柳揪著發髻拖出來,一張小臉慘白如紙,膝蓋在地上磨出刺耳聲響。
“夫人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您......”
求饒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悶響。
十板子下去,那丫鬟的褲管已洇出刺目的血痕,整個人癱軟如泥,連哭喊的力氣都沒了。
宋長樂握著掃帚,低頭清掃廊下的落葉。她隻悄悄抬眸瞥了一眼,便立刻收回視線。
可偏偏這一瞬,被青柳逮了個正著。
“你!”
青柳尖聲一指,眼底閃著惡意的光。
“不是挺會伺候人嗎?過來給夫人梳頭!”
宋長樂恍若未聞,仍舊木訥地掃著地,直到青柳怒氣衝衝逼近,才茫然抬頭,一雙眸子清澈憨厚。
“青柳姐姐叫奴婢?“
她怯生生縮了縮肩膀。
“可奴婢是倒夜香的......唯恐臟了夫人的秀發。”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今早的薛明珠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近身伺候,簡直是往刀尖上撞。
偏生“夜香婦”這差事,還是青柳親手推給宋長樂的。
她臉色一陣青白,活像吞了隻蒼蠅,卻不得不咬牙冷笑。
“少裝傻!想翻身就得抓住機會,萬一夫人滿意了,你就不用再幹醃臢活兒了!”
是啊,可若是夫人不滿意,腦袋都要搬家了!
宋長樂暗自嗤笑,麵上卻乖順地垂首,一步步挪向廂房。
簾子一挑,薛明珠斜眼瞥來,見是她,唇角頓時繃成一條冷線。
“夫人息怒。”
青柳連忙湊上前打圓場。
“這丫頭是自己求著來伺候的,若梳得不好......再發落也不遲呀?”
宋長樂低眉順眼地走到薛明珠身後,銅鏡裏映出薛明珠那張因慍怒而略顯扭曲的臉。
她指尖微顫卻穩穩地握起象牙梳,動作輕緩地攏起那一頭烏黑如緞的長發。
青柳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著宋長樂的手,似乎巴不得她扯斷一根發絲,好借機發作。
可宋長樂梳得極穩,她指尖靈巧地穿梭在發間,力道不輕不重。
連薛明珠都微微眯起了眼,緊繃的肩頸竟不自覺地放鬆了些。
青柳見狀,眼底閃過一絲不甘,忽地開口。
“夫人,聽說丹桂院那位......昨夜可是得了侯爺親自賞的妝花緞呢。”
薛明珠的睫毛倏地一顫。
宋長樂的手指依舊未停,隻是微微側首,聲音輕軟。
“夫人發質真好,聽老人說,發如墨緞的人福氣最厚。您身份貴重,若是事後賞了這些身外物反而俗氣了......”
薛明珠冷哼一聲,卻未斥責。
青柳見挑撥不成,又陰惻惻道。
“這丫頭倒會說話,就是不知道手上功夫是不是也這麼伶俐?”
宋長樂沒接話,隻是專注地將薛明珠的長發挽成繁複的淩雲髻,又取過妝台上的金絲點翠步搖,輕輕簪入發間。
銅鏡中的美人華貴逼人,連薛明珠自己都怔了一瞬。
她盯著鏡中的自己,忽地勾唇一笑:“手藝倒是不錯。”
宋長樂垂首:“謝夫人誇獎。”
薛明珠指尖摩挲著步搖垂下的流蘇,語氣輕飄飄的。
“既然你這麼會梳頭,日後就專門伺候本夫人吧。”
青柳臉色驟變。
“夫人!她可是個倒夜香的卑賤貨,怎麼配!”
“怎麼?”
薛明珠斜睨她一眼。
“本夫人用誰,還要經過你的準允?”
青柳頓時噤聲,冷汗涔涔。
宋長樂依舊低著頭,唇角卻幾不可察地彎了彎。
魚兒,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