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真話與胡話的邊界

艾柏之前沒有見過高美美，問張麗什麼時候招了這麼個美女。張麗說是總部派過來的助理。艾柏誇高美美總結得好。

艾柏本來不想講了的，但經不住張麗和她團隊的煽動，隻好說幾句。艾柏首先表揚了高美美彙報得生動，詳細，活動豐富多彩，方案切實可行。繼而提升到表揚移而慷這些年來一直堅持文明創建活動的開展，為嶽西市的兩個文明創建做出了顯著而有成效的工作。

最後，提出了具體的要求：一、開闊視野，深刻領會文明創建的重要意義；二、與時俱進，切實把握文明創建的豐富內涵；三、務實求新，努力推進文明創建的和諧發展；四、持之以恒，使文明之花開放得更加燦爛。

由於時間關係，艾柏隻是提綱式的講了講，講完後，張麗帶頭鼓掌。鼓掌結束後，張麗說艾主任的講話高屋建瓴，意義深遠，是指導我們移而慷文明創建的重要指導意見。會後，我們一定組織全體員工認真學習，深刻領會，將文明創建工作推上一個新的台階。

彙報結束後，張麗說安排了便宴，請艾主任丘總編和各位領導賞光。艾柏說吃飯就算了吧？

張麗說：“那怎麼行，艾主任和各位領導八小時外還來給我們指導工作，耽擱了領導們的休息時間，已經很是過意不去了。現在，是吃飯的時間了，如果艾主任硬是不吃，那我們更加過意不去，你們說是不是？”

張麗朝她的團隊使了一個眼色，移而慷的中層幹部，特別是那個高美美表現得異常活躍，上前就要攙艾柏的手腕。

艾柏並沒有推脫，他知道，這是張麗一手導演的。因為另一位女士攙住了丘心誌，兩位男士則去邀請粟米和謝東曉。艾柏隻好說：“恭敬不如從命，客隨主便。”

丘心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說：“張總，新晚報明天想發一張照片，你們剛才拍的，我看看，找一張現在給晚報發過去。”然後打晚報的電話：“今天哪個值班？盧主任？要他接電話。”

等了一會，說：“盧主任嗎，我是丘心誌，給我留一張圖片新聞，一會就給你發過去。沒有版麵了？我不管，你去想辦法，抽一篇無關緊要的下來，也要把這張圖片發上去。對，對，對，這是市委宣傳部要宣傳的重要新聞圖片。”

丘心誌找了一張張麗在講話的，說就這張了。張麗謙虛，說不好不好。艾柏說丘總專業水平，聽丘總的。丘心誌親自為圖片配了文字：

移而慷康複保健公司曆來重視文明創建工作。今年來，公司多次開展了送溫暖活動和送健康行動，安排下崗工人四百多人，資助貧困山區學生上學三十多人次，免費替社區肩周炎患者按摩五千餘人次，為嶽西的精神文明建設做出了較大的貢獻。圖為公司總經理張麗向市文明辦彙報文明創建工作。

這時，移而慷的一位男同誌附在張麗耳邊說他先過去，張麗讓他去了。張麗征求艾柏的意見，問他在哪裏好？艾柏說張總安排就是。張麗就說那就安排在華程。

華程是嶽西市最豪華的五星級賓館，在嶽西市，五星級賓館不多，一家是市委接待上級領導的東湖賓館，一家是天一賓館，一家是禹農賓館，再就是華程了。

艾柏沒有想到張麗會安排在這麼高檔的地方，說：“張總，是不是隨便吃點，吃飯嘛，講究個實惠，你說呢？”

張麗說：“我沒有管，他們都定好了，我們就過去吧。”

艾柏不好再說什麼，說多了顯得自己太沒見過世麵，有點矯情。一起來到樓下，一位穿著旗袍的移而慷女服務員，手裏提著四個印有移而慷形象宣傳的小提袋，要塞給艾柏等人。艾柏知道，這裏麵一定是移而慷提供的伴手禮，無非也是來店裏消費的卡，還有一樣上檔次的紀念品。以前艾柏來時，總能得到這樣一個小提袋。

見推脫不了，四人隻好拿了。艾柏清楚，這個禮品一打發，也就是說吃了飯就可以走了，移而慷在送客了。

晚上七點，馬路上的車畢竟少了，一會，就到了華程大酒店。宴席安排在三樓的梅花廳，迎賓小姐領著一行人上了三樓。

進了梅花廳，裏麵站了三四個服務生，有一個拿著點好的菜單要艾柏看，艾柏知道這是張麗安排的，張麗是怕臨時來點菜晚了，所以安排人先點了，但又擔心不禮貌，才讓艾柏看的。艾柏說張總點了一樣的。張麗說艾主任說可以那就快點上菜。

入座時，張麗安排艾柏坐主位，禮讓一番後，艾柏隻好坐了。張麗和她的團隊在艾柏的右邊依次坐下，丘心誌和粟米、謝東曉在艾柏左邊依次坐下。高美美在艾柏、丘心誌、粟米和謝東曉桌前每人擺放了二包極品山水王香煙，這種香煙是賓州省最好的，每盒價格一百元。

說了一會兒話，菜就上來了，每上一道菜，服務員就報一道。星級酒店的服務就是不一樣，桌上擺了最高檔的濕巾，撕開後清香撲鼻。除濕巾外，還擺了經過高溫消毒的熱毛巾，兩根蘸了芥末的牙簽，非常精美的煙灰缸，設計巧妙的火柴。

四個服務員也有分工，有專門倒酒的，專門上菜的，專門服務的，專門清理桌前的肮臟物的。上菜也有講究，外麵送菜的，隻送到配菜間，由裏麵的服務生接過菜，再擺到桌上來。而且上菜的順序不亂，哪個菜在前，哪個菜在後，那個菜中間上，像是計算好了時間和位置似的。每個服務員訓練有素，手腳輕盈，麵帶微笑，得體大方。

酒是名酒，張麗準備了一箱。一箱是六瓶，艾柏一看隻有四個男的，擔心酒多了。但他忽略了現在女人喝酒比男人還厲害。

果然，張麗說：“艾主任，我不知道兩位女領導怎麼樣，我這裏，你要是想放倒個把人，隻怕困難喲。”

艾柏說：“我知道張總的手下個個都是精兵強將，驍勇猛將，兩位美女的酒量我還真不清楚，但我和丘總都開了車。”

張麗說：“這個不要擔心，我會負責把你們送回家的，決不讓一個主任一個老總兩位美女睡在馬路上。”

眾人一齊笑了。

服務員倒酒。艾柏不想讓張麗牽著鼻子走，怎麼說他應該是主角。雖說客隨主便，但這種場合，還是要有個主次的，不然人家以為艾柏也太隨便了，久了，不會把你當回事的。艾柏也不想把氣氛弄得太拗，畢竟人家是有心的，不能拂了這片熱忱。艾柏說：

“張總，酒，一定要喝一點，我和張總也不是第一次喝酒了，但丘總、兩位美女和張總及諸位還是第一次坐在一起，特別是丘總，那可是我們嶽西市最有權威的喉舌，隨便寫幾個字，嶽西市六百多萬人中至少有三百萬就看到了，這多厲害。所以說，總量控製，自由發揮。”

張麗說：“好，就按艾主任說的，總量控製，自由發揮。”扭頭問丘心誌：“丘總，您還有什麼指示？”丘心誌笑笑，說沒有。

張麗又問酒都滿上了沒有，服務員說滿上了，張麗端杯站起來：

“非常感謝各位領導百忙中抽時間，來移而慷指導工作。幾位領導真是太忙了，下班了還來我公司檢查指導，我張麗最敬重的就是艾主任這樣有責任心和工作作風的好領導。我是打心眼裏尊敬各位領導，因此，這第一杯酒，我代表移而慷集團總公司及我本人，敬艾主任、丘總編、謝領導和粟領導。各位領導，我先幹為敬了。”

張麗的話，讓艾柏感到滑稽，看樣子，張麗不像是在說些含沙射影的話，她不會也不敢，這一點艾柏拿捏得準。但臉上還是有點掛不住，艾柏畢竟久經沙場，立馬就恢複了平靜。他並沒有站起來，而是正襟危坐著，有點嚴肅，這就給了其他人壓力。

艾柏說：“張總的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喝之前，我說三句話。第一句話，我走了這麼多的單位、企業，在精神文明創建方麵，移而慷就是一麵鏡子，是嶽西市的表率，我會如實向宣傳部和分管我們的吳庸書記彙報。第二句話，借這個機會，祝移而慷在這次全國精神文明創建活動申報中，取得驚人戰績，申報成功。第三句話……”

艾柏突然讓自己放鬆下來，微笑著端杯站起來：“美女敬酒，我是從不打折扣的。”別人沒笑，自己先笑了。

張麗說：“美女們，都聽到了沒有？”

移而慷的那些美女們齊聲說：“聽到了，美女敬酒，艾主任從不打折扣。”

張麗覺得冷落了丘心誌，雖然以前沒有直接打過交道，但人家畢竟是嶽西最有權威的報紙的總編助理，而且明天的報紙就有移而慷的宣傳。張麗對艾柏說：“艾主任哎，你朋友，大名鼎鼎的丘總編，不知是不是也和你一樣，美女敬酒，從不打折扣的啊？”

艾柏理解張麗的用心，也覺得自己冷落了丘心誌，忙說：“那就要看美女們的功夫了。”其實，艾柏前麵說的自由發揮，就是暗示張麗要多敬丘心誌的酒。

丘心誌是見過這種場合的，但艾柏是今天的主角，他不好喧賓奪主。這絕對不是和艾柏幾個人在一起，這是在一群不認識的人麵前，況且，今晚這頓飯，自己隻是配角，說白了是吃伴片。心裏再有想法，也不能表露出來。想自己和艾柏畢竟是兩個單位，張總不把自己當成和艾柏平等的對象，那是因為張總隻能以艾柏為中心，而事實上，張總已經做得很得體了，但艾柏作為朋友，你就不能不把我丘心誌不當回事了吧？在這種場合，你不能把我當朋友，隻能把我當成平等的兩個單位。

丘心誌這麼想著，覺得今天這餐飯吃得十分無喱頭。丘心誌強忍著，決不能讓人家小看了。他說：“要說喝酒嘛，主要是看氣氛，像今天這樣，既有美女，又有美色，更有美妙，那才叫酒不催醉人自醉。”

張麗馬上接過話去：“啊呀呀，不得了，丘總就是做總編的，這些美女們啊，聽著這話，耳朵都要懷孕了。美女，美色，美妙，想想就醉。”

張麗也不想冷落了兩位美女，又說：“艾主任，你那兩位美女，酒量隻怕也是高深莫測。你看那位粟美女，一對小酒窩，多迷人。聽人說，女人長一對小酒窩，一定能喝酒的。”

艾柏說：“粟美女也好，謝美女也罷，我是沒有機會和她們喝過酒，至於有多深，大家探探深淺就知道了。”

謝東曉忙說不行不行，我們不能喝。粟米說：“張總，你千萬別聽艾主任的，他啊，自己把戰火點著了，又加柴又添料，一旦燒旺了，他卻跑開了，像美國佬一樣，不管別人死活。”

艾柏聽了，哈哈大笑。他笑的不是粟米說話風趣，而是粟米話裏有話的那份嗔怪。艾柏在分析粟米話裏的怪與嗔的含量，認為粟米的話有雙重意思。

張麗說大家別光說話，吃菜吃菜。又說：“這菜的口味還可以嗎？那個燒鵝，還有那個五茸雞，是這裏的招牌菜。”張麗要美女們替大家夾菜，自己替艾柏夾了條雞腿。

張麗放下筷子，說：“還有，這裏有一道菜，你們先吃，一會我再問大家，這是一道什麼菜。來，吃，吃。丘總，別隻顧著聽艾主任的這些酒文化，吃菜，吃菜。美女們，這可是大補，也最美容。過去叫宮廷菜，為什麼啊，就是因為美容，後妃宮女都愛吃。”

大家一邊吃著，一邊小聲交流著，像是在細細品嘗菜的味道，又像是在體會張麗說的還真是的。艾柏低頭吃了幾口，抬起頭正想說說菜的味道，突然發現高美美在用眼乜自己，敏感的艾柏從這個細微的動作中，一下捕捉到了某種信息，想要說的話也忘了。本來已移開了雙眼，再次瞄過去，卻發現高美美低下了頭，艾柏有點失落。

該敬的酒敬了，該說的話也說了，四瓶酒早已見底。酒桌上，有人在自由活動了。移而慷的兩位先生，在和謝東曉、粟米相互喝酒。高美美要服務員開酒，艾柏說：“美美酒就不開了。”美美兩字一出口，艾柏自己都嚇一跳。之前一直稱呼人家高助理，要不就是高美女，一下子喊人家美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顯然，高美美也發現了這些變化，艾柏望她時，她卻不敢望艾柏。

張麗說：“開酒，下麵到了艾主任說的環節：自由發揮。”

張麗一說，移而慷那些人立即活躍了，那個高美美，更顯得異常活躍。高美美和艾柏坐的是對桌，她端了酒杯幹脆走過來。高美美站在艾柏身後，舉著酒杯說：“敬艾主任。”

高美美省略了許多酒辭，是想讓艾柏明白自己和他是沒有太多距離的，一些虛偽的托詞可以完全省去。但是，高美美此時犯了一個錯誤，越是這種場合，有些細節是不能省略的，特別是對於艾柏這種在官場混的人，在公開的場合，他們是沒有真情流露的，他們隻有表演。

高美美舉著杯子站在後麵，艾柏隻好轉過身去。高美美重複說：“艾主任，我敬你。”艾柏略有微醉，卻故作鎮定，微笑著說：“高助理，什麼理由啊？”

高美美說：“沒理由，就是想敬你。”

艾柏說：“這也是理由啊。不過，這理由不充分。要說敬，你應該先敬丘總才是。”

高美美似乎緩過神來，自己和眼前的這個男人，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關係，有的隻是政府和企業之間的關係，主人和客人之間的關係。高美美馬上作出了判斷，腦子轉了幾下說：“艾主任，移而慷的文明創建工作是由我負責的，以後還要靠艾主任多多幫助和關心啊。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艾主任的，如果艾主任要是不喝，那就是對我工作的不肯定。”

艾柏在心裏笑，傻丫頭，我寧願你什麼都不說，寧願你不要找這樣蹩腳的理由，但是沒辦法啊，誰叫我處在官場呢？有時候該虛偽還得虛偽，別怨我。盡管心裏明白，艾柏還是不端杯，隻說：“這也是理由？”

高美美反問：“這理由還不夠？我說的可是真話，艾主任要是不喝這杯酒，我心裏可沒有底。”

張麗也一旁幫腔：“艾主任，人家高助理可是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你可不能不領情哦。”

艾柏說：“張總，我怎麼沒有看出來？”

張麗說：“你看看你看看，高助理臉都紅了。”

艾柏哈哈大笑，然後端杯站起來：“高助理，怎麼喝？”

有人起哄：“喝交杯。”

丘心誌也說：“交一杯。”

艾柏對丘心誌做了個手勢：“丘總啊，你就別起哄了。對了，丘總，你剛才說美酒美色美妙，美酒美色是有，但美妙在哪裏啊？”

丘心誌說：“這麼多美女，一個個像花朵兒一樣，不美妙？具體說吧，你和高助理喝交杯酒，你說美妙不美妙？”

艾柏想，這瘋子真會抓重點。如果和高助理交個杯，還真是美妙。正恍惚，大家都起哄要他們喝交杯，艾柏有點猶豫。高美美男人性格，拉起他的手就交杯了，艾柏隻好也喝了。交杯時，無意中望了眼粟米，發現粟米有點異常，艾柏隻當沒看到。

這一鬧，全亂套了，大家相互敬開了，剩下的兩瓶酒也見底了。張麗不知什麼時候又上了兩瓶酒，到了這個份上，艾柏也控製不了局麵，幹脆放開了。這頓飯一吃兩個小時，八瓶酒全部喝完，還喝了四箱啤酒，居然沒有一個醉的。

飯局結束後，張麗說還安排點其他活動，艾柏說今天盡興了，來日方長，今晚就到此為止。粟米和謝東曉也說該回去了，丘心誌有點點黏，卻也清醒，也說出來一天了，感謝張總的盛情款待。

張麗不再堅持，大家相互告別，張麗要安排人送艾柏，艾柏不讓。張麗對高美美使了個眼色，高美美堅持要送艾拍。艾柏說：“美美，放心，我沒事。就是有點問題，嶽西這一畝三分地，自家的一樣。”

張麗不再勉強，說了些客套的話，艾柏也說了客套的話，各自開車回去。

當他把車調過頭來準備開走時，發現高美美還站在那裏。艾柏把車靠上去，打開車窗，正要說句什麼，高美美塞給他一張紙條，也不說什麼，走了。

艾柏望著高美美消失在夜色中。